沈家有适婚的姑娘,搭上衙役对曹氏来说有利可图,她肯定舍不得放过这个机会。
以云巧直来直去的性子,恐怕不会给曹氏面子。
唐钝掀起眼皮,如墨黑的目光锁住她的脸,沉静道,“她动手打你了”
云巧摸摸脸颊,摇头,“没有,她给我说好话来着”
不等唐钝继续问,她烂着脸,眼角堆起褶子来,“我奶这样同我说话呢。”
曹氏降低身段讨好云巧,可见她多在意厨娘这份差事,他扬眉,“她说什么了”
“巧姐儿啊,你娘煮猪食都差点火候,煮饭哪儿行让奶去啊,奶煮了几十年的饭,拿手菜就有好几样,奶要是去了,见天给你弄好吃的”
云巧谄媚笑了笑,然后低着头,做出副俯首帖耳的姿态。
将曹氏阿谀奉承的嘴脸学得惟妙惟肖,唐钝几乎能想象表情映在曹氏脸上的模样,无声笑了,“你怎么说的”
“我说她了我想吃什么你奶会给我煮,不吃她煮的。”她挺起胸脯,语气透着几分沾沾自喜,“你又想骗我了,以前她骗我跟她进山就是这么说话的。”
她说的进山是曹氏丢弃她的那几回。
唐钝猜到了,眸光刹那间暗下,“她经常同你这么说话”
“偶尔。”云巧说,“但这次最假。”
不等唐钝继续问,她兀自往下说,“我又不傻,她的拿手菜是蒸馍馍,可馍馍没有肉好吃,也没鸡蛋好吃。”
要知道,肉和鸡蛋是她来唐家吃得最多的。
曹氏抠门,不可能每天给她煮这个,她敲了敲心窝,“唐钝,我心里明白,你奶最好。”
老唐氏疼她,她想吃什么,顿顿给她弄,要不是集市离得远,恐怕天天赶集买肉,比起不给饭吃的曹氏,老唐氏待她比亲孙女还好。
唐钝搁下笔,见她手又伸向砚台,抽出张纸给她,“奶疼你,以后有什么事你要护着她。”
他经常在镇上,家里就老唐氏老两口在家,出了事没个人照应,有云巧守着两老,他心里也踏实些。
“我会。”云巧拿起纸,“给我的吗”
“嗯。”他擦桌面上的墨渍给她瞧,“以后不要弄在桌上,擦不掉。”
云巧是看他提笔闲不住手乱画的,此时得了纸,咯咯咯笑着往纸上抹墨,起初唐钝没注意,直至发现她突然安静,忍不住侧目一瞧。
这一瞧,脸色微变。
回过神来,人已经站起,阖上了窗户。
她似乎没注意他的动静,全神贯注挥着手指,低垂的眼里光芒微闪,墨渍渐淡,在她伸进砚台蘸墨时,唐钝按住她的手,手上青筋跳了跳,“你谁跟学的”
“平安啊。”她尖着手指,拿指甲贴着纸,在匀称的线条间轻轻杵上个点,“平安手里就拿着这个”
唐钝蹙眉,忙捂住她的嘴,“你小点声。”
“怎么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舆图,平安拿的是福安镇的舆图,其中标识出来的是营地所在,此图流到外面,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抓过纸,仔细看了又看。
“不知道呀。”云巧仰起头,反问,“这是什么”
舆图只有衙门有,唐钝没有见过,但云巧这幅图跟他了解的地形相去甚远,他不经意扫过平安手里的舆图,山川清晰,一看就知道画的哪儿,但云巧这幅,乍眼瞧着像,细看跟鬼画符没什么区别。
他随意指着其中一座凸出的线,“这是哪儿”
“不知道啊。”
“你怎么画的”
“平安手里的图就这样”
唐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一模一样吗”
“不知道。”
“”
看她表情不像乱说,唐钝不禁怀疑自己想多了,她没读过书,什么是舆图都不知,估计随意画的,不过他仍把纸收了起来,“以后不准画这些。”
李善他们不是普通衙役,边境舆图,能拿到的多是将士
一旦被他们发现云巧偷偷绘制舆图,会惹来麻烦。
见他神色肃穆,她点头如捣蒜,可看见卷起的纸,轻轻往怀里扯,觑着他表情,小心翼翼问,“唐钝,这是什么呀”
“什么都不是。”他捏住纸,几下撕成碎片,揉成团塞她手里,“待会拿去烧了。”
“哦。”云巧茫然地拿过碎纸,唇角抿了抿,目光扫过他颀长的腿,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惊呼,“唐钝,你脚不疼吗”
他站着呢。
“”
疼,怎么不疼。
刚刚没什么感觉,这会儿只觉得脚踝被人钉了根钉子,钝痛无比,他也是关心则乱,她看过平安的舆图,假如过目不忘的绘下来,今后别想清静了,看到画就只想关上窗户,忘记他脚受伤了。
“这事不能和其他人说。”
云巧沉默了会儿,唐钝指她手里的纸,“图的事儿不能告诉其他人。”
许是他此刻表情过于严肃,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可转身就忘到脑后了,偷偷展开画纸,沿着撕扯过的痕迹慢慢拼上,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唐钝担心什么。
等她问云妮就知道了。
云妮是读书人,肯定看得懂。
她算着进山找云妮的日子,而沈家也惦记找云妮的心思,琢磨再去镇上打听云妮的踪迹。
黄氏和沈来安得了活计后,曹氏迫不及待想把云妮找回家,以云妮的姿色,嫁给衙役绰绰有余,如果运气好入了官家老爷的眼,她们就飞黄腾达了。
还有什么比跟官老爷沾亲带故更扬眉吐气的呢
本来这事想交给沈来财去办的,但沈来安跛着腿,走不到长流村,沈来财得背他去,打听云妮下落的事就交给了小曹氏。
小曹氏是她娘家侄女,也就交给她,曹氏才放心。
天晴这日正好逢集,天不亮,沈家就忙活开了。
小曹氏提着半篮子鸡蛋,佯装去集市卖鸡蛋,沈来财和沈来福抬沈来安去唐家做事。
震摄于衙役威严,沈来财在门口就把沈来安放下,商量好接他回家的时辰后,脚底抹油的跑了。
衙役们已经出门了,云巧知道他们要来,吃过早饭就在屋檐下等着,老远就看到沈来财了,不过她没着急,等沈来财走了后,才欢欣鼓舞的去挽沈来安的手,“爹,你坐会儿,我给你拿鸡蛋去。”
她吃得多,鸡蛋供不上,老唐氏又去村里买了几十个鸡蛋。
清晨煮了两个,温在锅里的,指明是给沈来安和黄氏的。
院里静悄悄的,几扇门掩着,不见老唐氏人影,沈来安略微局促,拉住她,“爹吃了早饭来的。”
唐家对闺女好是闺女的福气,他做爹的不能给她丢脸。
他开门见山,“衙役们的衣服呢”
来之前曹氏就和他说过自己的差事洗衣服。
旁边就有口井,他问,“能用井水洗衣服吗”
云巧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敞开的井,衙役们打水洗漱忘记盖上了,她跑过去,搬石板盖好,“衙役们洗衣服都用井水洗的,爹不用去河边。”
拍拍手,欲去灶间。
沈来安急急喊住,“巧姐儿,爹肚子不饿,不吃鸡蛋,爹先洗衣服啊。”
沈来安有自知之明,这门差事落到他和黄氏头上多半是唐钝厚着脸皮跟衙役开的口,他自然得表现好些,四下张望,找衙役们换下的衣衫,分散云巧注意道,“爹给你编了床新的竹席,你娘说你不缺这个,爹就拿竹篾给你编了个花架,改天给你拿过来。”
云巧大喜,“花架高吗”
唐钝的书架很高。
“不高,比你屋里的窄些,得空了爹再编几个小花篮,布置出来比你屋的好看。”
“我要摘五颜六色的花儿。”
“爹帮你。”说着,他又问,“衙役们的衣衫呢”
云巧愣了瞬,抬脚跑进灶间,捏着两个鸡蛋,笑眯眯出来。
沈来安正欲拒绝。
老唐氏从屋里走了出来。
跟曹氏形容的尖酸刻薄不同,面前的老妇人面容和善,看着就是个平易近人的。
她虚着眼,和蔼道,“你们难得来,没什么招待的,先吃鸡蛋填填肚子,晌午再弄好吃的。”
她手里拿着药碗,语气再好不过,“往后咱们是亲家了,好好处,别让村里人笑话。”
意思是让沈来安接受她的心意。
沈来安看向黄氏,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衣服,神色慌张。
老唐氏移开视线,和黄氏道,“地里种着菜,待会让巧姐儿陪你去地里转转,他爷病着,灶房的事儿就劳烦你了。”
黄氏颔首,不卑不亢,“能得这门差事是我和她爹的荣幸,婶子不嫌我厨艺差就好”
比起他们的拘谨,云巧熟稔得多,抵着沈来安后背进了堂屋,给他们剥鸡蛋,完了找木盆盛米糠,沈来安吃着鸡蛋,眼神无处安放,见她要走,急声问,“你去哪儿呀”
“喂鸡。”她拍拍手里的盆,“我和鸡食。”
四祖爷给唐钝看脚时,抽空教了她和鸡食,米糠,剁碎的红薯藤,添水搅拌搅拌倒进鸡槽。
昨个儿就是她喂的鸡。
老唐氏好像又回了屋,沈来安咽下鸡蛋,跟着她去了后院,穿过弄堂,他就瞧见衙役们的衣服了。
堆在箩筐里的。
云巧也看到了,“爹,那些衣服就是了,洗干净晾在衣杆上,下雨的手提前收进屋就好。”
“好。”
太阳高照,院子里半明半暗,她快速和好鸡食,走到鸡笼边,咯咯咯唤几声,等鸡围过来,才把鸡食倒进木头凿的鸡槽。
“巧姐儿愈发能耐了。”沈来安夸道。
云巧倍受鼓舞,“我还会生火,还会除草”
这是她在沈家没有做过的。
瞅着鸡槽差不多空了,她又往里边灌上水,完了背着背篓,跟黄氏往唐家菜地走。
跟绿水村七零八落的屋舍不同,长流村屋舍密集,各家各户屋前屋后都住着人,唐家是大姓,离得更近,她边走边给黄氏介绍周围住的人家。
都是唐钝族里的亲戚。
黄氏扫了眼两侧土坯墙,“你都认识了”
“唐钝奶带着我给他们送过豆腐。”
那天唐钝奶煮了两锅豆腐,大半锅是送人的,便是她姑家都送了。
老唐氏给她说了原因,她告诉黄氏,“吃人的嘴软,他们拿了唐钝奶好处就不会乱嚼舌根,唐钝说了,谁背后说我坏话,就上门把豆腐要回来。”
先前掏水沟的中年汉子这会儿在屋后的檐下堆柴,雨天出不了门,故而大多在家挽柴,砍来的柴火挽成一把,拿竹篾拴好,烧柴的时候丢进灶膛轻松又省事。
看到她,他笑着打招呼,“去地里除草啊”
“带我娘去菜地摘菜”
他这才注意到她身边面黄肌瘦的妇人,五官和云巧不怎么像,他不好多盯着人看,背身继续堆柴去了。
一路走到村口,碰到好些人,无论是不是出于善意,主动和云巧打招呼。
黄氏不动声色看在眼里,脸上没露出半分情绪,到了菜地,竹架遮挡,她才问,“她们有没有当着你的面说你坏话”
“有,深绿色衣服的妇人。”云巧道,“她骂我给唐钝下降头娘,什么是降头啊”
“”黄氏思忖道,“不好的东西。”
云巧辩解,“我没有。”
“嗯,她们乱说的。”
夏天果蔬疯长,几日没来,竹架上挂满了长长的豇豆,像柳条似的,云巧撸起袖子,“我跟四祖爷说了,他得空会教训她们的,娘,我帮你摘菜”
“你不去地里了”
“摘了菜就去。”
衙役们不挑食,煮什么吃什么,鲁先生来的那天,老唐氏做了桌丰盛的饭菜,之后每顿就炒两个菜,她和黄氏说,“娘,咱炒豇豆,再炒鸡蛋菌子,娘想吃菌子吗待会我进山捡。”
“衙役们吃什么娘就吃什么”
“他们喜欢吃菌子。”
黄氏把掐下的豇豆放进篮子,细声道,“你去地里干活,煮饭的事儿娘会安排。”
“哦。”
云巧喜欢摘菜,因此找了块最近的地,待背篓装满,就兴冲冲小跑回来,藤上缀着零星的豇豆,黄氏不见了,她问旁边地里的人。
那人说,“你娘回家煮饭了。”
她高高兴兴跑回院,丢下背篓就冲灶房找黄氏,“娘,我给你生火。”
“背篓装满了”
云巧重重点头,“满了。”
“再扯两背篓回来。”
“两背篓吗”云巧竖起两根手指,想了想,“我扯了一背篓了。”
黄氏坐着掰豇豆,没有抬头,“嗯,再扯两背篓。”
沈来安蹲在井边搓洗衣服,望着太阳投下的影,附和道,“时辰还早,你再去地里干会儿活,地里其他人收工你就收工。”
沈来安懂黄氏的苦心,云巧模样不出挑,容易被人轻视,她勤快点,别人提起她,印象最深的就不是她的脸,而是她淳朴的品行。
从小黄氏就这么教她的。
艳阳高照,沈来安泼出去的水不多时就干了,地里可想而知有多热,唐钝望着发白的小院,担心她受不住,“婶子,你忙不过来,她给你打下手啊。”
“我应付得来。”黄氏抬起头,笑着拍掉她裤脚上的草鞋,“去吧。”
“好。”云巧拎起空背篓,蹦蹦跳跳地走了。
没往东屋瞅一眼。
唐钝觉得好心为了驴肝肺,心里憋闷,重新翻开经书看。
云巧这次背篓装的满当当的,进门就指着外边,“娘,地里的人收工了。”
黄氏已经蒸好米饭,正在拌菜。
她挑了嫩豇豆煮好捞起,撒了酱油和醋凉拌的,还有个是鸡蛋炒红薯藤,而老唐氏杀的鸡等晚上吃。
云巧汗流浃背往灶台后走,黄氏抬眉看她,“堂屋的桌上有水,你喝点。”
“哦。”
这几日老唐氏煮十几个人的饭菜,累得不轻,今个儿没事后,在屋里歇了半晌,逮了只鸡杀了。
云巧进院她就听到动静了,心道黄氏是不是太严厉了。
地里的都是些庄稼老把式,黄氏要巧姐儿跟他们拼着干活,中暑了怎么办
午后,眼看云巧丢下筷子就找背篓,顾不得碗里的饭菜,跑出去把人拉回,“这么热的天地理没人,你睡会午觉啊,”
“我扯草呢。”
还有一背篓没有扯。
老唐氏蹙眉,望向窗外,“太阳落山再出去。”
“地里的活不能拖。”
“听奶的话。”老唐氏把她按到床边坐下,“是不是怕你娘生气,没事,奶和她说。”
“我娘不生气的。”云巧道,“我娘脾气很好。”
“那你傍晚出门。”老唐氏怕她偷偷跑出去,搬凳子在床边守着,“你闭上眼睛睡觉,睡着了奶再走。”
唐家不是沈家,她也不是曹氏,舍不得她风吹日晒的干活。
云巧慢慢阖上眼,随即眼睛睁开条缝,老唐氏好笑,“躺着。”
衙役们回来又走了,院里静悄悄的,依稀能听到黄氏刷锅碗的声响,过了会儿,灶房也安静了。
云巧歪头,再次睁开眼,偷偷张望,老唐氏没辙,搬出黄氏来,“你爹和娘也要睡午觉的。”
“我娘不睡午觉的。”
从小到大,没见黄氏午休过。
老唐氏诧异,转瞬正经道,“我和她说去。”
西屋那边有三间屋,打通建了粮仓,后院衙役们住着,腾不出屋给他们休息,老唐氏就把矮床搬到粮仓里,给他们午休的地儿。
她推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