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吗”老唐氏推开窗户透气,“要是怕的话就搬去墩儿屋睡,小床我没撤呢。”
鲁先生和顾大人走后,云巧就回自己屋睡了,床上垫的稻草被她抱开,只剩木板和铺的凉席,老唐氏坐着就觉得屁股疼,更别说躺了。
知她睡习惯了,老唐氏没少骂曹氏蛇蝎心肠,云巧过得不好都是曹氏害的。
曹氏要是再来,她非扇她大嘴巴子不可。
以为云巧怕下雨,她催道,“你去墩儿屋待着啊,我泡些豆子,磨豆腐吃。”
这雨不到片刻就落了下来,刚开始豆大的雨珠往地上砸,迅速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哗啦啦的。
风吹得窗户吱呀吱呀响。
院门咯吱咯吱颤着。
一下就凉了下来。
云巧却没闲着,从这间屋钻到那间屋,脑袋仰着,嘴里嘀嘀咕咕的,等她进唐钝屋,唐钝不由得问她,“你看什么呢”
“漏不漏雨。”云巧望着屋顶,不放过一个角落。
唐钝好笑,“屋顶去年才换过,不漏雨。”
地里麦秆稻草多,隔两年就会请人换屋顶,打唐钝有记忆起,家里就没漏过雨。
雨啪啪拍打着屋顶。
云巧不放心,每间屋子都检查了一遍,一圈下来,的确没找着漏雨的地方,哪怕后院衙役们住的屋都没漏雨,她忍不住问唐钝,“唐钝,你家到底有多少钱啊。”
云妮说唐钝有钱,没说有多少。
“好奇这个干什么”
“我家养猪,年底能卖钱,我们住的屋都漏雨。”
卖了猪有钱,曹氏不修缮屋顶,要么舍不得,要么钱有其他用处。
他更相信是后者。
几岁以前,他没出过村子,不过经常听村里人说绿水村的事儿,绿水村的村民都是其他地方逃难来的,日子拮据,卖儿卖女的不在少数,他去镇上读书,老爷子都会接送他。
怕他被绿水村的人拐去卖了。
后来大些后,他自己徒步回家,也不怎么和绿水村的人打招呼,寒暄问候就更少。
貌似也就主动跟云巧说过话。
但她那时还小,肯定不记得了。
想想她家的情况,他道,“你们家田地少,攒不了多少麦秆稻草,用粮食换的话你奶恐怕也舍不得。”
所以屋子漏雨。
云巧这会儿不热了,不仅不热,风吹着还有点冷,伸手关窗户,道,“我大堂哥的屋子就不漏雨,我爹娘的屋子漏雨。”
每次下雨,黄氏就往屋里放许多木盆接水。
接来的水留着洗头。
说到洗头,她算算日子,“唐钝,你会洗头吗”
她该洗头了。
唐钝哪儿会这个。
他伤了脚,头都是老唐氏给他洗的。
不过是趁云巧不在家的时候,她没看到。
他看眼花草盖着的头发,抬手摸两下,道,“不脏。”
“也该洗了。”云巧慢慢拿掉头上的花儿,“奶,你会洗头吗”
老唐氏对她有求必应,洗头根本不算事,回道,“等我拿皂角。”
“好。”
她学黄氏,去屋里端个木盆放在屋檐下,等水装满了就搬到檐廊放好,再找根矮凳坐好,等老唐氏出来。
时间有点久。
她也不催,静静望着雨幕下的田野。
老唐氏提着热水出来,见她面前的盆装满了水,又骂曹氏缺德,看云巧的眼里满是慈爱,“冷水洗头不好,用热水洗。”
倒掉半盆水,将热水倒进去。
先拿梳子顺好她的头发,然后蹲在旁边,她舀水将她的头发打湿,“咱家柴火多,往后洗头洗澡都用热水,墩儿是男孩,洗冷水没什么,你是女孩,洗冷水会伤身子的。”
这话黄氏也和她说过。
黄氏也说家里穷没办法,有冷水总比没冷水强。
云巧闭着眼说,“好。”
天昏沉得厉害,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云巧洗完头就坐在门槛上擦头发,老唐氏倒掉水进屋看唐钝,同他商量,“这么大的雨,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中午吃面怎么样”
“好。”
“你要不要吃鸡蛋”
云巧来了后,鸡蛋都是云巧的,鸡汤鸡肉也是,唐钝识趣,“给云巧吧。”
老唐氏去村里买了五只鸡,算上之前家里养的,每天能捡七八个鸡蛋,然而不太够,云巧早饭要吃四个荷包蛋,晚饭要吃炒鸡蛋,算下来家里应该没攒下多少鸡蛋。
果然,下句老唐氏就道,“天晴了我去村里问问谁家有鸡蛋卖,多给巧姐儿买些回来。”
云巧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可老唐氏顿顿肉和鸡蛋伺候着,早晚会把她嘴养叼。
唐钝不欲提醒她,而是唤云巧进屋,准备和她说说家里的情况。
昨个儿老唐氏杀了只鸡,今天没来得及,但那只鸡活不过明天。
由着老唐氏安排伙食,迟早会穷得揭不开锅。
他没来得及开口呢,就被云巧拿话堵了回来,她擦着头发,一副恍然又不赞同的口吻说,“唐钝,你是不是又无聊了。”
这两天他经常喊她进屋,定是无聊想找她说话。云巧看着自己刚刚坐过的门槛,“我在那儿也听得到的。”
“”
她的头发散在肩头,滴着水,她拿棉巾接着,视线落到樟木的书架上,“唐钝,你不读书的吗”
“”
“你无聊了就读书啊。”
“这儿有这么多书呢唐钝,你不能老想着跟我说话,要多读书。”她走到书架旁,抚摸着厚厚的书籍,很是为他发愁的样子。
刚才四祖爷问她有没有打扰他读书,问他读了多少书,她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经常拿着本黄色纸皮的书看,看了好几天都没换其他的,明明鲁先生说考科举要学富五车,唐钝一本书就看这么久,五车书得看到什么时候
她挑了本最后的书,翻开书页放到他面前,“唐钝,你看这本啊。”
四祖爷警告她不能打扰唐钝读书,她不听话的话四祖爷就不给她撑腰了。
想想,她抬脚走人,走到门口不忘叮嘱他,“唐钝,多读书。”
“”
行。
有事就唐钝,没事就多读书
云巧再进屋是端着面给他吃。
她翻开的书被他阖上了,他不看书,也不练字,手转着笔,望着窗外不吭声,她放下面碗,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
她不得不撑着桌子,绕到前边观察他的表情。
他睫毛颤了下,看她一眼,又移开。
云巧问,“唐钝,你心情又不好了吗”
“没有。”
他脸扭向别处。
云巧顺着他目光看了眼,竹篾编的篓子,里边装着好几个纸团,她走近了细看,注视着他的脸道,“你丢错东西了”
“没有。”
云巧回到桌边,“你就是心情不好啊。”
“没有。”
云巧不说话了,回到灶间,和摊鸡蛋的老唐氏说,“奶,唐钝心情不好。”
她纠起眉,扯着脸往下拉,学唐钝的表情,“他这样。”
“别管他。”
巧姐儿来了后唐钝就阴晴不定的,捉摸不透,她和云巧说,“往后他这样你就离他远点,等他好了再搭理他。”
“哦。”
锅里抹了猪油,鸡蛋搅碎了倒进去,滋溜溜地响。
老唐氏铲两下,熟了后铲进碗里,“这碗是你的,端着去堂屋吃吧”
云巧嗅了嗅,笑眯眯端着碗走了。
出门就碰到东屋投来的视线,她顿时想到什么,问老唐氏,“唐钝是不是想吃鸡蛋了”
她端着碗,稳稳往东屋走,唐钝看到她就背过身。
云巧笑着把碗里的鸡蛋夹给他,“给你。”
唐钝拿手挡,但还是慢了,鸡蛋落到他碗里,她呼呼喝着面汤说,“吃了鸡蛋开开心心的啊。”
“”
雨声哗哗,老唐氏没听到云巧的话,也不知她把鸡蛋给了唐钝,光线昏暗,她眼神愈发不好,就在灶间用的饭,还熬了大半锅姜汤。
李善他们回来时雨仍大着,几个人像落汤鸡似的,进门就直奔后院,云巧没瞧见平安人影,忍不住拉衙役问。
衙役抖着裤脚的水,说话嗓子都是哑的,“他们走得远,得更晚些。”
山里没有遮雨的地儿,路又打滑,平安他们肯定会耽误很久。
几人不停地打喷嚏,雨水顺着裤脚湿了一地。
老唐氏端姜汤去后院给他们。
云巧要帮忙。
老唐氏拦着不让,“你是姑娘,避讳些。”
村里有些人爱嚼舌根,云巧清清白白的都能被她们说得那般不堪,真要出什么事,岂不戳着云巧脊梁骨骂她道,“你回屋睡会,待会磨豆子我叫你。”
云巧恹恹地哦了声,经过唐钝屋前,想进去和他聊天,又忍住了。
小脑袋垂着,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唐钝没理她。
天儿越来越暗了,云巧睡不着,窗边没有桌椅,只能捂着褥子望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吱呀晃了下。
几个人匆匆忙闪进来。
她看到了平安,平安背着个人。
她欢喜地跑出去,“平安,你回来了啊。”
唐钝“”
平安抬起头,看到她愣了瞬,云巧不高兴的后退到门前,隔着雾蒙蒙的雨看他。
老唐氏抱着干爽的棉巾出来,挨个递给他们,“先擦擦身上的雨,我给你们端姜汤去。”
老唐氏也瞧见平安后背上的人了,见他穿着身普通的衣衫,猜是哪家孩子进山受伤被他们救了,没有多想。
而平安后背上的人这时抬起头,头发湿哒哒的贴着脸,盖住了眼睛,他歪过头,瞅了眼周遭,目光定在云巧身上,像抓住最后根救命稻草,歇斯底里地喊,“傻子。”
云巧打了个哆嗦。
急忙跑到堂屋门口,等平安走近,拨开他背上人的头发,“大堂哥。”
平安问她,“他是你大堂哥”
“对啊。”云巧凑近又看了几眼,“他就是沈云山啊。”
沈云山这会儿脑子晕乎乎的,嗓子干得难受,感觉像要死了。
迷迷糊糊间,有人灌他水喝,水火辣辣的,烧得喉咙更加难受了。
想到自己在山里迷了路,又遇到暴雨,害怕得嚎啕大哭。
老唐氏担忧,“他是不是烧糊涂了,要不要请四祖爷过来瞧瞧”
云巧站在矮床边,眉毛拧得死紧。
唐钝脸上淡淡的,“这会儿雨大,四祖爷怕是来不,家里有没有退烧的药,熬了先给他吃上。”
“有。”老唐氏转身就要回屋拿药材,“还有酒,待会给他擦擦。”
没走两步,衣服就被云巧从后边拉住了。
云巧偏着脑袋,看着沈云山雨水淌过的脸,幽怨地说,“药要钱买的,我大堂哥没钱。”
老唐氏没想过那么多,人是衙役背回来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况且还是云巧的堂哥,便道,“要不了几个钱。”
云巧抓着衣角不放,“我大堂哥还不起。”
老唐氏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用还。”
“必须还。”云巧认真道。
唐钝打量着她,脑子里顿时浮起件事儿。
她掉到河里,沈家不肯拿钱医治,沈云翔在赵氏那碰壁后,跪在四祖爷院里,发誓这辈子做牛做马都会把药钱还上,求四祖爷救救她。
他没觉得四祖爷做得不妥。
草药是四祖爷辛苦采来的,不可能白白赠人,况且沈家不是自己村的,如果开了先河,以后谁家有个伤风病痛就在四祖爷家院里叫苦,四祖爷救还是不救
她这时强调钱,应该是记着那事。
他问,“你不想救他”
云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定定望着矮床上狼狈的人,坚持,“得收钱。”
唐钝道,“他没钱。”
“得问我奶。”
他又道,“你奶不在。”
“我去问她。”
眼瞅着她松手朝外跑,唐钝心惊,大声喊她,“这么大的雨,你淋雨生病怎么办”
“我穿蓑衣。”
唐家有雨伞,有蓑衣,就在粮仓旁边的墙上挂着的,她轻车熟路的往粮仓去,唐钝揉揉眉心,“这会儿很晚了,你摔着怎么办,先回来,我们商量商量。”
人自然是要救的。
云巧什么心思他看不明白,但她想收钱,他帮她。
他推凳子给她坐,缓和语气道,“先给他退烧,等明个儿雨停了你回沈家传个信,要是想医治,就把他送四祖爷院里,沈家要是不管,咱就把他丢出去。”
沈云山是长子,从小就欺负她。
曹氏卖她也是为了给沈云山娶媳妇。
唐钝不会为了这种人跟云巧闹别扭,他道,“你磨豆子,我盯着他。”
云巧盯着他的眼睛,“不能给他吃药。”
“好。”
沈云山淋了雨又发烧,明显病了,不吃药怎么行。
等云巧提着豆子去后院,他杵着木拐,悄悄让老唐氏熬些药给他喝下。
他烧得意识不清,嘴里又呜呜哀嚎,老唐氏灌药却规矩得很。
一碗汤药,几口就没了。
唐钝轻哼,“还是个怕死的。”
老唐氏感慨,“人哪儿有不怕死的,这么大的雨,得亏碰到衙役他们,否则死在山里都不知。”
说这话时,老唐氏是怜惜的。
唐钝道,“他奶最疼的就是他,他要有个好歹,家里怕是要变天。”
见老唐氏给他擦嘴角的药渍,他出手制止,“咱给他汤药已算仁至义尽,其他就不管了。”
老唐氏不解。
唐钝就把沈云山打云巧的事儿说了。
老唐氏的手还悬在半空,登时握成拳砸在他胸口,“瞧着人模狗样的,尽不做些人事,巧姐儿多好的姑娘,瞧被她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外人总说巧姐儿傻,我看是被她们害的。”
说完,没个好气地埋怨唐钝,“你怎么不早说”
这碗汤药喂狗都比给沈云山强。
“眼下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先退烧再说。”唐钝伸手,掐了下沈云山胳膊,软绵绵的,明显没干过活,嫌弃的缩回手,道,“奶要是不解气,趁机多揍他几下。”
老唐氏很想这么做,又怕他在自家出了事儿,没有下狠手,就是心疼云巧,“巧姐儿生在他们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平安他们喝完鸡汤,出来问沈云山的情况,老唐氏不冷不热地说,“死不了。”
察觉她态度有异,平安他们就不多问了。
云巧的性子,从小肯定没少受欺负,老唐氏喜欢云巧,对沈家人深恶痛绝也是人之常情。
沈云山浑浑噩噩的,耳边充斥着山林的风声雨声,雨水糊脸,他看不清人。
好像看到云巧了,又好像不是。
他可能快死了。
这两天他都躲在山里的,没办法,回去会被曹氏打死。
悦儿家的猪生病死了,悦儿娘怀疑曹氏故意挑只病猪打发她,话里话外都想毁掉悦儿和他的亲事,他脑子一热,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趁曹氏她们外出干活,和悦儿娘跑回猪舍,把猪圈里的猪换成了死猪。
他想着几头猪长得差不多,曹氏忍不住。
哪晓得曹氏眼尖,一下认出死猪不是他们家的。
纸包不住火,知晓他从中作怪,曹氏抓起镰刀就往他腿上砍,他怕极了,灰溜溜地躲去悦儿家。
不成想曹氏发了狠,抄家伙追到悦儿家,要悦儿娘还猪。
几句话不和,双方在院里大打出手,悦儿娘脑袋挨了一棍,倒地上就要告官,还要毁亲,曹氏当场就应下,但要悦儿娘还沈家的聘礼。
心知两头讨不到好,只能灰溜溜进山里躲两天。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等曹氏和消气,暴雨来了,他下山不小心滚到了坡里。
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只有等死。
天不亮沈云巧就回沈家报信了。
下过雨的路面湿滑,她杵了根竹竿,在门口站了许久。
天空灰蒙,院里清风雅静的,要不是烟囱冒着烟,她以为院里没人。
“奶,奶。”她敲着门,大喊,“大堂哥病了,在唐钝家呢,医治要钱,奶你给钱吗”
曹氏拍着衣服的灰从灶间出来,脸色灰白,眼下一片青黑,见是她,没有大呼小叫,而是骂沈云山,“死了更好,吃里扒外的东西,生下来我就该一闷棍打死他,免得他到处害人。”
曹氏最是疼沈云山的。
云巧掏掏耳朵,“奶你说什么”
曹氏翻个白眼,转身进了灶间。
沈来安听到闺女的声音出来开门,正欲告诉她家里的事儿,尚未开口,就看她晃着自己胳膊问,“爹,奶是不是老糊涂了,她要打死大堂哥了。”
“嘘。”沈来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奶心情不好,别惹她。”
“奶怎么了”
沈来安觑眼大房,房门和窗户掩着,沈来财和小曹氏迟迟没有出来,他简短道,“你大堂哥偷家里的猪。”
云巧脸上没有丝毫惊讶,脆声道,“他还偷地里的玉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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