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估摸着,怕是大丫二丫的事。因为瞿建军开始了新恋情,对孩子也没以前上心了,听说前几天他还直接带着柳红梅去看孩子们,把大丫那小炮仗气得够呛,说他再也不是她的爸爸了,她讨厌他。
清音还想着等自己哪天有空,找大丫聊聊。
“不用,我就是哎呀”刘大叔咬咬牙,似乎是很为难,“我就是厚着脸皮找你帮个忙,你先听我说完,帮不帮我都不勉强,你自己做决定就好。”
清音点头。
“北城区那边,有人想请你帮忙看个病,你要是愿意的话,哪天我们把病人带来。”
清音心说,自己的名声传这么远了她承认,在整个书钢和杏花胡同片区,病人是不少,上至陈老书记厂长各种主任,下至家属区牙牙学语的小娃娃,哪里不舒服第一反应都不是去区医院,而是找小清大夫,但能让他这么为难的,应该是很远的关系。
“这人是谁”清音眉头一皱,“不会是马二爷吧”
“你知道”
清音把话吞回去,如果马二爷还是派那瘸腿男人来,她肯定要给闭门羹,但刘大叔开口,就得考虑一下。
毕竟,她欠刘大叔人情。
“说来惭愧,多年以前我走街串巷倒尿壶的时候,有一次差点被人给害了,是他路见不平救了我,后来这么多年也没什么联系,最近他忽然找到我,不知道从哪儿知道我认识你,说他派人请过你,你拒绝了,好像是对他有点意见,想请我从中牵个线,一起吃顿饭,解除一下误会。”
顿了顿,“他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实在是”
人家这么大个人情放了这么多年,现在刘大叔确实是不好拒绝,所以明知她不想帮忙,还是找上来了。
清音理解的点点头,这马二爷倒是会找人,就那瘸腿男人的态度,找谁来她都不想搭理。
可刘大叔,她就不好拒绝。
清音想了想,“这样吧大叔,吃饭就免了,我跟他之间也没什么误会不误会的,他要看什么病,让他自己过来。”
又说了会儿,小鱼儿滴溜转了半晌的眼睛也累了,小猫儿似的哼唧两声,刘大叔连忙说“那咱就说定了,明天下午六点半,你家安子在家的时候,我带他来,成不”
清音答应,他一走,顾大妈赶紧关门,清音忙着喂孩子。估计是真饿了,喝得特别快,特别着急,清音生怕她被呛着,都会有意控制一下,眼看着喝了半小时,连忙把衣服拉好,竖起来拍嗝。
一直到打出几个奶嗝,小鱼儿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放炕上都不带动一下,睡得可香了。
第二天早上,陈庆芳亲自来看她们,又送了一些吃的喝的,看见奶呼呼的小鱼儿,简直爱不释手。
她以前忙工作,也没带过小孩,现在童童已经长大,也不适合太过亲昵,小鱼儿的出现正好让她体验了一把带小孩的快乐。
嗯,当然,那仅限于抱抱和逗逗,其它的她可不敢。
下午,顾安到家还不到六点,先在炕边观察小鱼儿,时不时龇个大牙,“认识不我是你爹。”
“行啦,孩子现在还不认人。”
顾安有点失望,他天天看天天抱,就是小猫小狗也该认识他了呀
清音好笑,“她现在哪有智商可言,就是个小动物,快干活去。”
顾安于是卷起袖子,将今天换下来的尿布端到外面。孩子吃得多,拉得也多,清音又换得勤,一天下来尿布都攒了一盆。
“哟,安子又洗尿布呐”
“你闺女可真能造,每天都是一盆。”
“得亏你家尿布多,我家的一天最多换两次。”
顾安心里不赞成,但也没说什么,倒是柳志强在屋里听见,冷哼一声真没出息。
天底下哪个大老爷们洗尿布的顾安这种街溜子,也就被清音这种八百个心眼子的女人吃得死死的,换他门儿都没有。
想到前不久的师承制考核又让她轻松通过,柳志强就觉得肋骨下隐隐作痛,被气的这个清音真是走了狗屎运,大姐找的人也是个垃圾,白让他高兴一场。
想着,他在炕上翻个身,看向旁边洗尿布的清慧慧,“臭死了,拿出去外面洗不行啊”
清慧慧心说,她要是拿出去,婆婆又要使唤她干别的事了,在屋里洗慢点,还能磨洋工。
但她现在也隐隐发现了,自家男人跟他妈老娘是一伙的,这么多次从没见他帮过自己一次不对,唯一一次,是他让自己把红梅大姐介绍给瞿老司令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个嘴脸。
一墙之隔的顾安,很快洗好尿布,漂干净,晾晒到院里的晾衣绳上,回屋去,“那什么时候会认人”
清音抬头一看,嘿,这家伙不知道啥时候又来到炕边,直勾勾盯着闺女。
“这我也不知道,因人而异吧,或许四五个月,或许七八个月,或许一直不怎么认人。”这叫个体差异。
顾安面上不变,但清音就是感觉他有点失望,正要安慰安慰这失落的老父亲,忽然门口传来刘大叔的声音。
“小清大夫在吗”
“进来吧。”清音将自己衣服拉好,又把小鱼儿放到炕里,肚子上搭一条小巾子,这才从里屋出去。
刘大叔身后跟着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男人,五官普通,属于丢人堆里都找不出来那种,眼神也是普通中年人的沧桑,没有电视剧里土匪头子的凶恶或是精光,就连脸上的刀疤
,都跟肤色融为一体,渐渐失去存在感。
清音心说,传说中的马二爷,原来是这么个普通人,说不定在在茫茫人海中她都遇见过几次了。
她在打量别人,别人也在打量她,准确来说是打量站在她前面的顾安。
“对不住,马,咳咳咳马某人打扰二位了,还请,咳咳,请见谅。”马二爷一边咳一边说,还深深地鞠了一躬。
顾安丝毫不退让,将人带到屋檐下,有事说事。”孩子在呢,这几声咳嗽他听着真不爽。
马二爷神色丝毫不变,“是这样的,咳咳我最近老是咳嗽,咳咳咳咳瞧了好几个医生也没瞧好,听说清大夫医术了得,咳咳,厚着脸皮请清大夫帮我瞧瞧。”一句话没说完就咳了这么多声,就是笨蛋也知道他的病情。
“对不住,我先缓缓,能咳咳咳水咳咳”
顾大妈虽然也不爽他进了自家屋子,怕会传给孩子,但看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实在是可怜,连忙倒杯水递过去,“赶紧喝口水润润喉咙。”
清音面色平平,让顾安搬了两把藤椅出来,自己先坐下,把脉,看舌苔,神情一丝不苟。
三分钟后,刘大叔也有点好奇,“怎样,小清”
清音皱眉。
刘大叔心头一跳,一般清音是不会当着病人面露出这副神情的,除非可转头一看,马二爷的脸上却依然纹丝不动,甚至有点淡淡的笑意。
清音把手收回,“马二爷可真会拿咱们开涮。”
“啥意思”
清音声音更冷,“他压根没病。”
“怎么可能没病,刚才还咳得喘不上气呢,小清再好好看看”刘大叔有点着急,她不知道马二爷的底儿,自己却是清楚的,这在书城市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说呼风唤雨也不为过。他愿意牵这个线,也是想着安子在外头做的事情杂,黑白两道都沾点,能多认识一下这样的人物,说不定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要知道,整个北城区,多只猫多只狗马二爷都能知道,很多事公安都要找他出面协调。
人生在世,什么道上的朋友都得交几个不是
清音似笑非笑,“那你问问他现在还咳不”要是别的普通医生可能就真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可他六脉平缓有力,舌苔薄白有神,哪里像是个病人
她永远相信,脉象和舌苔比病人的嘴诚实。
顾安脸色黑得锅底似的,“恕不奉陪,请回吧。”
马二爷连忙起身,拱手,“清大夫果然妙手回春,是我小人之心了,对不住。”
清音也是好笑,又是来试探她医术的要是自己就着他的描述,断定他就是生病,那是不是已经被骂庸医了“希望马二爷能明白,你浪费的是我对你的信任,是医患之间的信任。”
马二爷顿了顿,神色复杂地叹口气,“能否让我跟清大夫单独说两句话”
顾安不乐意,但清音也有点好奇,三番两
次卖关子他到底图啥于是以眼神示意顾安放心,她有数,让他先进里屋看看孩子醒没醒。
小鱼儿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不爱哭,也不怎么哼唧,除非有人在她身边,不然悄无声息的,压根不知道这娃醒没醒,醒了多久。
眼看着屋檐下只剩俩人,马二爷这才道歉“我一直觉着应该找清大夫当面道个歉,一是为去年在镇上的事,杨三旺是我手下兄弟,当时为了花瓶的事唐突了你,是我考虑不周。”
杨三旺就是那瘸腿男人。
清音见他道歉道得还算诚恳,也欣然接受,“行,那事咱就翻篇了。”反正花瓶现在还在自己手里,也不值几个钱。
“爽快,我马某人佩服。”马二爷拱手,“第二件事,就是一个多月前,我让杨三旺来请清大夫,他再一次怠慢了您,这事我已经教训过他,但还是需要向您亲自道歉。”
清音没想到,这左一次鞠躬右一次道歉的,怎么看怎么像孔乙己啊,他真是土匪窝的二当家
“好,既然咱们之间的误会已解开,那接下来就是我真正要麻烦清大夫的事。”
原来,上次来请她去看病不假,但病人并非马二爷,而是经过一个多月不断治疗,病人不仅没好,还愈发加重,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所以这才是你托刘大叔找我的原因”
马二爷点头,叹口气,“这事说来话长,这位病人曾是我的街坊邻居,以前在我遇难之时曾得她多次相助,以前我没条件,现在希望能为她尽点绵薄之力这俩月已为她延请中西医无数,也送上省医院看过,大夫都说没救了,让回来等”
“她对我有恩,哪怕知道希望不大,我还是想尽力试试,听说清大夫少年有为,艺高人胆大,于疑难杂症自有一套法子,遂斗胆”
清音点头,她是医生,治病救人是天职,至于喜不喜欢马二爷这人,可以延后讨论。
“行,稍等我一会儿。”
治病救人要紧,但小鱼儿更要紧。清音先进屋,看小鱼儿正好醒过来,刚又拉了一次,就连忙又喂了一顿,叫顾妈妈过来看着,要是两个小时后她回不来,小鱼饿了的话就先喂点奶粉。
小鱼儿是真的很好养活,母乳吃得嘎嘎香,奶粉也是津津有味,也不过敏,反正给啥吃啥。
顾安本来不想去,但看她心意已决,只能去骑自行车,载上她,那边马二爷载上刘大叔,四个人花了大概半小时赶到城北。
五月下旬的书城市正是最舒服的季节,风不大,气温也不算高,暖暖的,路旁绿树成荫,树下坐满了纳凉的人们,看见他们立马热情的招呼“二爷回来了”。
马二爷在普通老百姓里似乎很受欢迎
很快,车子拐进一条胡同,停在一所很普通的院子门口,马二爷在门上三长一短敲了两遍,门后露出杨三旺的脑袋,“二爷回来了”
待看见清音,又连忙收起脸上喜色,鹌鹑似的低头道歉,“对不住小清大夫
,是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
“嗯哼,行了,人怎么样”
杨三旺回头望望里屋,叹气,“省医的王大夫刚来。”
马二爷也看着院子出神。这院子本就不大,又年久失修,院墙缺了几个口,屋檐下的椽子都烂了,地上杂物已经堆得无从下脚,且都是些破碗烂碟柴火n煤块之类的东西。
马二爷回身,对清音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屋里,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正在号脉,病人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妇人,头发全白,浑身皮肤毫无血色,露出来的双手还没小海花的粗连人带衣服,恐怕连六十斤都没有。
这也太瘦弱了
不过,清音也注意到,老妇人虽然病入膏肓,但五官底子不错,眉眼十分清秀,这么大年纪居然一点斑斑点点都没有,头发密度也很令人羡慕,再加上那浑身气派,不难想象年轻时候绝对是个大美人。
那位王大夫也没把年轻面生的清音看在眼里,只是一面把脉一面跟马二爷说病情“我听说老太太一开始只是感冒,怎么就拖成这样”
马二爷叹口气,搬个小马扎坐到床边,“那几天恰好我不在,回来才知道,第二天她就昏迷了,叫也叫不答应,要不是还有一口气儿在,我都以为”
床上的老妇人双目紧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说明她还活着。
“当时以为是闭气了,喂过安宫牛黄丸,眼皮能动,可还是醒不过来。”
“那西医那边怎么说”王大夫把手收回。
“说是多器官衰竭,无力回天。”
王大夫点点头,“从中医来看,老太太气若游丝,面色灰白,足冷过膝,脉象若有似无,确实已到弥留之际,但你要是还想试试的话,我就开一剂参附汤,尽人事听天命吧。”
马二爷连忙感谢,请他到外屋写方子,自己则忙着给老太太掖被角,杨三旺拿了方子,见只有人参、附片两味药,连忙撒丫子就往医院跑。
一直到送走王大夫,马二爷才请清音坐下,“不知道清大夫有何见解”
清音动了动鼻子,感觉屋里有股奇怪的“臭”味。不过,按常理来说,久病之人的屋子有气味也是正常的,上辈子在临床上她就遇到过很多,什么烂苹果味大蒜味尿臭味各有什么临床意义,这是诊断学必考项目。
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他递来的誊抄的方子,人参30克,附片10克,这是回阳救逆益气固脱的名方,基本每一个学中医的人都知道,但在整个行医生涯中能用上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原因无它,这是中医救命的方子。但这年头真要到了急救的程度,谁会找中医西医心肺复苏心电除颤肾上腺素早上了,等中药煎好,黄花菜都凉了。自己这么多年也就去年给英子急救的时候用过一次,那都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这位王大夫能用参附汤,确实已经是尽力了,也够大胆的。
马二爷见她没说话,试探着开口“前几天请来的那些中医,一看老太太出气多进气少,连方子都没开,只让我们准备后事。”
清音摸了摸老太太的手,确实冰凉冰凉的,毫无生人温度,脉象也是若有似无,仿佛轻轻一碰就没了,要是让她来开方子,她也会开参附汤。
马二爷察言观色,知道她也没什么异于常人的见解,心凉了半截,眼眶一红,忍不住说起老太太的故事。
“我怕再不说,就没人知道她的故事了。”
“别怪我倚老卖老,清大夫你们听说过小莲英吗”
清音总觉着名字有点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她就是小莲英,在旧社会是咱们石兰省名妓。”
见这俩年轻人面色不变,完全不像其他人听见“名妓”两个字就恨不得一蹦三丈远,马二爷心里颇为欣慰,也更多了诉说的欲望。
“小莲英原名肖莲英,穷苦出身,八岁就被她那狠心的爹娘卖到妓院,老鸨子觉着莲英这名字还不错,很衬她,就允许她沿用本名”
在马二爷缓慢而悠长的诉说中,清音仿佛看见新旧社会交替中一个女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