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勉穿过大厅, 走到厨房。厨房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些,就在门口站定, 向里望去。
面馆的第一单生意,林思浅格外重视。
穿上香儿给特意她做的带袖子的长围裙,撸起袖子,洗了手,把事先和好的面揪出来一块, 放在案板上开始擀面饼“香儿, 把水烧热来。”
“好嘞儿。”香儿爽快地应,坐在小板凳上,往灶膛里添柴,把已经烧温的水加热。
如今面馆刚开业,每天只有中午一顿,又定量,林思浅就没招那么多人, 以免铺张浪费。
裴江负责整个面馆的安全,此刻在前头四下巡视。
叶安暂时负责收银, 再带着一名店小二跑堂。
还招了位干净利索的王婶, 帮着在厨打杂洗碗打扫卫生,眼下正在厨房后门口剥蒜摘葱。
林思浅嫌弃裴溪站在她后头碍事,把她打发去帮王婶。
此刻厨房就剩下她和竹香二人。
林思浅拿着硕大的擀面杖,用力地擀着面饼。
香儿添完了柴,仰头,满眼崇拜地看着林思浅“主子,您可真厉害。”
“那是,你家主子我厉害的地方多着呢。”听着竹香的夸赞, 林思浅意气风发。
主子
竹香喊瑾儿一直是喊姑娘,几时改的口
宋书勉心中疑惑,可随即一想,便了然。
想必是宫中的规矩。
他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着。
只见瑾儿挥舞着擀面杖,很快把一张面饼擀好,用手抓起干面粉洒在了面饼上,卷成卷,拿起菜刀当当当开始切面条。
整套动作下来,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生疏之感。
宋书勉看着看着,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
瑾儿虽说是寄住在家中,可这么多年家里也是拿她当成正经主子对待,锦衣玉食,身边有大小丫鬟数名,专门服侍,她从不曾下过厨房。
偶尔几次学着做点心,可那也是闲暇无趣时,打发时间学着玩的。
原本她说开个面馆,他没当回事。
大户人家的夫人姑娘们都有点儿自己的产业,开个铺子不足为奇,请人经营便好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瑾儿开这面馆,竟是她亲自动手的。
瑾儿她,何时会做面了
又是何时能把菜刀用得如此娴熟了
灶台和操作台在靠窗的地方,主仆二人一个站一个坐,都面朝窗户,背对着门口,不曾留意到宋书勉。
竹香看着林思浅,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林思浅抖搂着面条,好笑道“香儿啊,这刚刚开业,一个铜板都还没赚到,你就这么高兴了那回头要是赚了大把大把的银子,你还不得笑晕过去。”
竹香摇头“主子,奴婢是想起那次在宫里,陛下帮您擀面,您给陛下捉着袖子那次,东一下西一下活像个不倒翁。”
想起那次的事,林思浅也没忍住哈哈哈大笑出声“陛下那哪是帮忙,那就是故意捣乱呢。”
看着小姑娘那前仰后合开怀大笑的模样,宋书勉的面色陡然变得苍白,身形一晃就靠在了墙上。
瑾儿七岁到家,他们二人在一起整整快十年,彼此再熟悉不过。
瑾儿最是注重仪态,这番豪爽的朗声大笑,她从来不曾有过。
宋书勉脑中宛如走马灯一样,快速闪过自打瑾儿出宫以后的所有细节。
瑾儿看向他的眼神,冷漠得宛如看着一个陌生人,丝毫没有昔日的情意。
当时他以为是瑾儿恨他没能护住她。
可现在细想下来,那双漂亮的眼中,连恨意都不曾有的,只有冷漠。
再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瑾儿看向他的目光倒是没有那么冷漠了,可却多了一丝、一丝怜悯
若当真是瑾儿,瑾儿要么爱他,要么恨他,为何要怜悯他
还有许多当时不曾留意,现在回想起来,却十分古怪的细节。
母亲曾私下里向他抱怨,说白养了瑾儿那么多年,就算她拆散了他们二人,又将瑾儿送进宫,可瑾儿如同对个陌生人那般,对她丝毫不恭敬。还抱怨说瑾儿如今有了陛下做靠山,就不把她这个长辈放在眼里了。
可他最最了解瑾儿。
瑾儿自幼无父无母,寄人篱下,一向谨小慎微。
就算她对母亲有恨,可也绝对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
当时瑾儿被逼入宫,临行前,也还不忘跪地给母亲和父亲磕了三个头,感谢了他们的收留养育之恩才走的。
那般张扬跋扈地同母亲说,让她不要再去打扰她,这绝不是瑾儿会做出来的事。
还有,有几次,瑾儿和他说话,多次用的是“念瑾”。
“你好好的,念瑾才会安心。”
“就算为了念瑾,你也要好生吃饭。”
先不说两人面对面说话,这般称呼自己,实属怪异。
就说,两人自打幼时就相伴一起,瑾儿在他面前,从未如此说过话。
宋书勉越琢磨,心越凉。
他的心紧紧揪成一团,不敢再往下想。
他的双腿发软,用手撑着墙壁,才堪堪站稳,没有滑坐在地。
“姑娘,水开了。”竹香把锅盖拿起来,放到一旁的架子上。
“开煮。”林思浅语气欢快,双手抓起已经抖散的面条,慢慢抖落锅中,往复几次,切好的面条都全都下到了锅里。
她拿起笊篱来回在锅中推了两下,将面条推散,放下笊篱,拿了两个新买的大瓷碗放在一边。
又从装配菜的盆里拿过一根洗过的黄瓜,刷刷刷先切成片,随后又当当当切成丝。
她背对着门口,宋书勉瞧不见她把黄瓜具体切成什么样。
可看她运腕的速度和力道均匀有规律,宋书勉就知道,她一定切得很整齐。
心中升起个可怕的念头,他的脸色白了又白,心头一阵一阵心悸。
忍了又忍,他终是没能忍住,出声喊了句“念瑾。”
刚来那阵,林思浅拉着香儿陪她练习无数次,就是为了让自己一听到林念瑾的名字能立马反应过来。
如今一听“念瑾”二字,她条件反射般回头就应“哎。”
丝毫没有迟疑。
见门口站着的是宋书勉,林思浅笑着举了举手里的笊篱“二表哥,你可是饿了再等等,面已经煮上了,马上就好。”
看着小姑娘那张明媚张扬的笑脸,宋书勉点了下头,低下眼眸,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瑾儿”答应得如此之快,又是那般自然。
可他还是断定,这个“瑾儿”,不是他的瑾儿。
绝不是他的瑾儿。
绝不是。
眼前这个“瑾儿”,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笊篱挥舞,活泼又俏皮。
而他的瑾儿,性子内敛,端庄稳重,不会做出此举。
前头一阵子,“瑾儿”出宫回了家,和以往不大一样了。
常顺那粗枝大叶的人都能发现,何况是他。
但那时,他以为,瑾儿经历了太多的悲苦,心境变了。
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
一个人的心境再怎么变,言行举止又怎么会在一朝一夕之内变化如此之大。
还有她那熟练的切菜本事,绝不是在短短时间内就能练就的。
更何况,她在皇宫里头,又去哪里学这些本事
她不是瑾儿。
宋书勉已经肯定。
可若不是瑾儿,那她又是谁
他的瑾儿呢
他的瑾儿去了哪里
宋书勉心如刀割,头晕目眩。
他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上去问个清楚。
可当他抬起头,看向她。
她却笑着挥了挥手“二表哥,厨房有油烟,你快去前头等着吧,面马上就来。”
说罢,林思浅转回身去,拿笊篱搅着锅里的面。
看着那熟悉的面孔上明媚的笑容,听着那熟悉的声音说出的温柔的话语,他想起了这些时日来的种种,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虽不是他的瑾儿,但从她劝慰他的那些话里,还有那时她通红的双眼,说起瑾儿时的哽咽伤感
他知道,她也是个好姑娘。
今日是她面馆开业的大日子,他不能在此刻打扰她。
况且,他的心口憋闷,难受得紧。
他觉得,他可能又要病了。
得先回家吃药。
对,先回家吃药。
宋书勉转身,步履踉跄,跌跌撞撞往回走。
强撑着走回常顺身边,他艰难发声“常顺,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