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鸣如今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不再关心今晚上是什么人侍寝。她站在门前朝里望了望,等德禄通传了,才提袍迈进了东暖阁。
「奴才来给万岁爷请安。」她规规矩矩蹲了个福。
皇帝听见她来,心里自然是欢喜的,瞧了她一眼,今天她的打扮愈发干净温婉,不兼敬事房的差事了,绾了小两把,这才是公府小姐本来的模样。皇帝原在看书,她一来自然是看不成了,面上却要装得如常,嗯了声叫伊立。心头一面揣测着,太皇太后应该和她说了不让出宫吧,她应该也答应了吧!其实他的要求不多高,只要她每天抽个时候来看看他,不拘什么时候,只要来,他心里便有指望。
下面小太监送綫香进暖阁,这是万岁爷掐着点儿看书的老规矩。嘤鸣想起才进宫那天,米嬷嬷有意撮合,也是拿这样一枝香,让她送到万岁爷面前。小太监经过时,她自然而然接了,趋步上前,将青花缠枝的小香炉轻轻搁在了他手旁。
皇帝看见那双窍窍素手捧香而至,心尖上温柔地牵痛了一下。一室静谧,时光像水一样沉淀在脚下,虽然没有多余的话,却也安然怡然。
他说:「坐罢。」坐了暂时就不能跪安了。
德禄立时搬了紫檀綉墩儿来,搁在离宝座床不远的地方,万岁爷只要微微撩起眼皮,就能看见姑娘。
嘤鸣谢恩坐下了,这个时节还是有些热,她垂着眼,慢悠悠摇着团扇,皇帝的身影在扇面后忽隐忽现,真是没想到,竟也有这样相安无事的时光。
虽说诏书还没下,但事情已经定下了,现在的皇帝於她来说就像当初的海银台,没有很喜欢,没有非卿不可,到了那步就接受。唯一不同,那时候和海银台相对觉得很尴尬,和皇帝则没有这份困扰,因爲他完全不理会你,这样也很好。
嘤鸣沉默了下,还是开口问他,「明儿是主子的万寿节了,主子有什么想法儿没有?」
皇帝的眼睛盯着书,心思却全不在书上,含糊着唔了声,「明儿在畅春园办个家宴,老佛爷有程子没出宫了,趁着万寿节,带她老人家上园子里逛逛。」
畅春园是皇家园囿,不像紫禁城的冷硬,那地方四季草木丰盈,亭台楼阁傍水绵延,是个消暑游玩的好去处。前头的帝王们每年夏季都在那里过的,他因朝中未得大定,加上今年孝慧皇后新丧,便没把小朝廷搬到那里去。这会儿眼看着要立新后了,她还没见识过家里産业,自然要带她上那里走一遭儿。
嘤鸣也确实想去,咬了咬唇说:「主子会带上我吧?」
皇帝把书微微举高些,像在字里行间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似的, 心不在焉说:「赏你同行。朕今儿没翻牌子……明儿早晨起得早,你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
嘤鸣道是,虽然没理清他这段话里的因果,但也不需追问,曼声说:「万岁爷仔细眼睛,香都烧完了。」
皇帝这才把书放了下来。
香点完了,她起身撤香炉,一双手杳杳过来,腕间羊脂玉的镯子温润,同那素净的肉皮儿相得益彰。美则美矣,又似乎缺了点灵动,皇帝瞥了一眼,暗暗记在心上。这时茶水上的进来奉茶,他端着玉盏轻轻一吹,淡声道:「初六日要给你下诏书,你得着消息了吧?」
所以帝王家结亲和民间是不一样的,民间得商量着来,你家乐意,咱们再谈下头的事儿。帝王家则动不动一道圣旨,你愿不愿意就那样了,没有多大的温情在里头。不过这个幷不重要,嘤鸣捏着杯子低下头,那一低头总有些温柔的况味,说是,「今儿老佛爷和太后召见奴才,和奴才说起了。」
然后呢?皇帝等着三庆嘴里的「姑娘心里一定欢喜」,可是这种欢喜幷没有出现。他有些失落,心想也许因爲在慈宁宫已经欢喜过了,到这里才这么平静。横竪今儿她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也是因爲要做皇后的缘故,不再是那个托着银盘送膳牌的丫头,终於开始有了自矜身份的骄傲。
皇帝瞧了她一眼,欲亲近,又亲近不得,反倒不像之前了。之前是粗声恶气引她注意,现在要顾全她的体面,毕竟这是要做他妻子的人啊。
「倘或缺什么,就打发人上内务府传话。太皇太后免了富荣的职,朕把他协理户部事务的差事也一幷缴了,如今的总管大臣有两位,互相掣肘,左右平衡,不愁他们不恭敬。」
嘤鸣含笑呵了呵身,这件事算合谋,提起来也是高兴的,便道:「拔出萝卜带出泥,最后兜了个圈子还在内府里头。多谢万岁爷体恤,我倒是没什么缺的,只是如今闲着,有些不大习惯罢了。」
这是身份转变必要面对的,赏花赏月,自己给自己找找乐子,一日日一年年的,就这么过去了。皇帝嗯了声,「等接管了宫务,自然要忙起来。这程子也可向老佛爷习学着,将来不至於慌张。」
这么一板一眼的对话,那份小心翼翼的平和,总有种心悬在嗓子眼的感觉。这种感觉等她走了才逐渐消散,皇帝坐在南炕上,半晌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德禄进来送军机值房的奏疏,轻声说:「主子,有中路的陈条。」
中路是指喀尔喀四部中的土谢图汗部,该部东临车臣汗部,西接赛音诺言部,乌梁海发兵车臣汗部,必要经过它的中左翼末旗。
皇帝听了伸手接过陈条翻看,德禄小心翼翼觑他脸色,喀尔喀四部现在乱得很,这份陈条是凶是吉,关系重大。
所幸老天保佑,万岁爷蹙起的眉心渐渐舒展开了,到最后如雨后疾晴般神采飞扬起来,匆匆传召几位近臣入西暖阁议事,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吩咐:「朕才刚见皇后腕子上戴着羊脂玉的镯子,那个镯子不衬她。你去内务府传话,命云璞另挑上好的玻璃种来。」
德禄得了这个令儿,倒比嘤姑娘本人还高兴,插秧应了个「嗻」,甩着拂尘往内务府传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