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元伸手一探颈脉, 低声“殿下,他死了。”
这时候,距离最远的陈达也率人赶到崖底了。
他一窥见崖顶事故, 立马刹住脚步掉头折返, 因着距离最近, 对崖顶动静也察觉一二, 一赶到就急声“殿下,他们正往崖下来。”
都是好手,找路并不十分困难, 要不了多久, 就会抵达崖底了
纪棠说“我们快走吧”
赵徵站起,立即下令“撤”
众人马上分头扫尾。
刘元的手臂已经推回来了, 他立马将蛇皮鞭塞到吕祖手里,并捏紧做用力抓握状。
吕祖尸身还好好的,崖边也有不少长鞭扫勒过的痕迹, 这条蛇皮鞭肯定得归他。
之后刘元迅速攀登而上, 清除他存在过的痕迹, 他一路攀上了足足数十丈才作罢,之后飞速下来, 底下已经处理完毕了。
“走”
这一趟虽不是十分的满意, 但还是很有收获的,不过不能让冯塬知道, 否则就白瞎了。
赵徵一行很快离去。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就离开了那片区域,又翻过一个山头,众人的速度才放缓下来。
迎着冬季的冷风,入目半黄半苍的萧索, 纪棠忍不住有点可惜,要是那吕祖的伤势能再轻一点点就好了,那就能直接知道那人的名字了
“流云庄”
听着是个别庄,“公宫宫什么”
纪棠看赵徵,赵宸思忖片刻“乐京并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
纪棠一开始猜可能是宫,但联系上下文又觉得不对,那是公人名吗
“公孙,公输,公羊”
是不是,不得而知。
还是后面那一句更让人振奋一点,“卑乡传信,他必出”
按照语境,吕祖前面第一句是线索,后面这一句就很明显是方法了。
这个他,毫无疑问就是隐藏得比吕祖更深的那员大将了。
若卑乡这个地方给他传讯,他是必会出的
“这个流云庄,可能就是在这个卑乡。”
纪棠挠挠头,又是同一个问题了,哪个卑
“卑,碑,陂,碚,邶,嘶”
乡这个行政区划实在有点太小了,要知道天下之大,加上梁朝后期的卖官成风导致行政区划分得很细很细,乡和镇简直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要想就这么分析出这个目标地点,和大海捞针也差不了多少了。
赵徵眉心紧蹙,吩咐陈达“令人去把旧梁的舆图找出来,越详细越好。”
“这个地方应该不会在南梁吧”
“应该不会。”
“我觉得,可能在京畿,或者南边池州这一片可能性大点。”
“也有可能是齐州、沙州、亳州等地。”这是�1�7帝攻下乐京建立新朝的路线。
两人边走边说,低低声讨论。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今天没有阳光,日暮时风很大,却吹开了乌云,半边天空黑魆魆的是愈发厚重的积云,半边天空藏蓝清透,星光点点 。
很晚了,也走得足够远了,已出到山区边缘,便停下来找了个避风处扎营。
篝火点亮,纪棠拉赵徵坐下来,就着大叶子卷的托子喝了一口凉水,然后递给他,又把干粮掏出来,分一半给他。
赵徵有点食而不知其味,但还是笑了笑,接过干粮吃了下去。
这一顿简简单单,为防节外生枝,大家也没有去打猎什么的。
纪棠见赵徵心事重重,吃完晚饭之后,便披上斗篷,拉他上山,“我们走走吧。”
营地位置是在山腰,往里可以眺望山里,往外则是低矮的丘陵区域,纪棠拉着赵徵绕出去后,沿着山道慢慢往上走。
她拢了拢斗篷,往星光方向行去,转过大石和稀疏的林木,看到一个大块白石形成的平台,两人就在上面坐下来。
这个位置挺不错的。
半边天空的星斗,照着起伏的丘陵,远远的尽头,庞大蛰伏火光点点,还能看见池州大营。
“看池州大营。”
“嗯。”
赵徵也看见了,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双手撑在身后,垂目看着那座连绵不绝的巨大军营。
纪棠折了一根草,给编了一个蚱蜢,提起来瞅了两眼,塞他手里送给他,问“阿徵,你熟悉吕衍他们吗”
她其实不算认识这三个人,杜蔼薛志山还是近期才接触的,至于前者,她拢共也就匆匆见过一次,还是不是正面认识的那种,就刚到密州那会他们来拜见赵徵,她在旁看了一眼。
陌生得很。
赵徵当然熟悉了。
他捏着草蚱蜢,垂眸看了半晌“我从小就认识他们。”
钟离孤,柴武毅,吕衍,杜蔼,庞进德,栗泉,薛志山。
这些父亲昔年的心腹大将,尤其后者,不少都是从青年小将被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
赵徵是战火中长大的孩子,兄弟俩是跟着父亲在马背上在军中长大的,他是幼子,身上没有继承人的压力,父亲对他情感更外露,是极疼极宠的,他就像个小牛犊子般跑来跑去,当时和这些人,是一点距离感都没有的。
随手一捞,大家就把他捞上肩膀上骑着,捉弄他逗他哈哈大笑打成一片,他可以说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甚至栗泉和庞进德,还是他父亲亲卫营出身,他初学武时,父亲太繁忙,就是这两人轮着手把手教会的。
那时,他喊他们“叔”和“哥”。
“吕衍是父皇麾下老将了,跟着了阿爹三十多年,在阿爹还是齐州留守的时候,他就是父亲的心腹大将。”
这个纪棠知道,吕衍可以说是�1�7帝资历最深最老的心腹,在�1�7帝还是梁朝一方大员的时候,吕衍就是他手下执掌军事的校尉官。
吕衍五十多了,比�1�7帝年纪还大,照说他这个年纪,忠心耿耿大半辈子,如果不是想自己上位,再去折腾这些其实可能性还是比较低的,所以一开始分析,纪棠就觉得他几率最低。
赵徵轻声说“他的笑声很大,我还记得旧时他的大笑声。还有父皇去世后,皇兄每有成长建树,他看皇兄的目光。”
那是一种很难用言语来形容的欣慰目光。
就像是赤地千里后农人小心翼翼呵护的青苗终于长成了,那种极深刻的,极努力收敛的,但还是忍不住,绽放在伤痛和风霜之中那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赵徵长长吐了一口气。
“至于庞进德,还有栗泉。”
这两个人,在他童年记忆中亦有着许多许多至今仍未褪色的色彩。
“还记得亳州大战,中军遭陈芳骑兵突袭不敌,父皇不得已,只得率二千兵甲急转房州。”
�1�7帝固然是个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但创业期间,也不是没有吃过败仗的,最惨烈一次,就是亳州与信义王陈芳的大战。
当时几路大军尽出,�1�7帝身边仅仅剩下二千兵甲,被陈芳高歌猛进围追堵截,差一点就命丧黄泉了。
当时�1�7帝身边还跟着赵徵,被追杀着一路紧急奔逃,当真是风萧萧马蹄凌乱,最后身边仅仅就死剩下数十骑亲卫和庞进德栗泉两员大将。
“最危急的关头,追兵和我们就差数十丈,我们人伤马乏,箭矢如蝗,但前方道窄,仅容二骑通过。”
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栗泉暴喝一声,提着刀翻身就掉头迎了上去,他去断后
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断的后为主公和小主子争取一线的生机。
“栗泉身中一十八箭,援军一至,砰然倒地。”
真得扎得像马蜂窝一样,他能活下来,当真是叨天之幸。
“父皇伤势也很重。”
重到连赵徵都抱不住了,在追兵一度追上的大战之中,赵徵被一震直接栽了下马。
是一条手臂及时捞住他,庞进德为了捞他,生生挨了一刀,那条臂膀抓住他的同时,鲜血直接喷在他的脸上。
“之后一直到脱险,都是庞进德带的我。”
赵徵这辈子都记得当时的这条手臂和那声暴喝。
他惊慌偎在马背上,身后那堵坚实胸膛是他唯一安全的倚靠,他紧紧抠住他的铠甲,鲜血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赵徵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对吕衍、栗泉、庞进德的情感比杜蔼和薛志山要深不少。
他不希望是这几人。
在一开始对内鬼一无所知那时,他情感上其实更希望是杜蔼或薛志山。
只可惜啊,现在事实证明不是杜蔼,薛志山的嫌疑也很低。
以吕祖眼下隐示,必是池州这三人之一无疑了
赵徵冷冷笑了一声。
半晌,他再开口,声音却变得沙哑了很多,“阿棠,你知道吗我和皇兄一直都怀疑父皇并非意外战死。”
“皇兄从前一直在查,可惜进展并不顺利,许多相关人事都找不到痕迹了。”
他身为人子,却连父亲死亡的真相都不知道。
现在连皇兄都不在了。
这件事到了赵徵的手里。
“阿棠,我怕自己查不到。”
暗部一直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可惜一直都没有什么进展,这个纪棠是知道的。
赵徵眼睛泛红,神色终于流露出一丝脆弱。
他不怕费尽心思,不怕历尽艰险,他只怕全力以赴,却还是徒劳无功。
他心里压力很大,这个深冬的寒夜里,他终于吐露出心里最深处藏着的那种唯恐无能为力的害怕。
纪棠伸手,把他斗篷的兜帽拉起来罩住头脸,他眉目颤了颤,伏在她的肩膀上,纪棠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慰他“不怕的,现在敌明我们暗了。”
“我们不是商量出法子了吗”
赵徵反复扫尾布置,就是要确保冯塬不知道他们最后接触过吕祖。
如无意外,这次可以把这个内鬼揪出来了。
“这人跟着父皇这么些年,又暗通皇帝这么许久,想必知道一些的。”
“可以的。”
“说不定,这次我们正好一次弄明白了。”
柔声软语,兜帽和她的身体遮挡了寒风,让他感觉温暖,她纤细的手轻轻拍着他,他手伸过去,用力攒紧那只手,深吸一口气,他哑声道“嗯”
纪棠模拟了一下吕祖垂死一直张嘴想说出的人名,他那口型,感觉,有点像“o”。
但她也没说什么,该看的大家都有看到,大家心里估计都有想法,但大家都没说。
翌日天未亮,赵徵率人下山。
之后没有再回池州大营,而是安排人动起来。
在这一片大肆寻找,寻找“吕祖”。这般过得几日,放不得不接受现实“放弃”。
之后,赵徵重新消失在冯塬的视线内。
“只差一步和真相失之交臂”的赵徵,自然是愤恨到极点在池州大营内暗地里大肆查探的。
直至年底,冬季快过尽了,他才“不甘不愿”回了山南,并同时留下大量的人手继续查探。
回去的当然不是真的赵徵。
但他的布局,到此时,已经全部完成了。
时间回溯到吕祖刚死的十一月。
一日,池州大营给冯塬送出一封信。
吕祖突然失踪,事情闹得很大,这个人当然知道的,作为知情者,他一下子就明悟私下有事发生了。
偌大的将营,他眉心蹙起就没松开过,心腹近卫低声“主子,不如去信问一问”
这军中,有一条专门为他而设的传信渠道,没有任何泄露的风险。
那大将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提笔写了一封短信。
冯塬接信时,才刚刚在山中出来,他提笔亲自回信,言语很客气,道请他不用担心,事情已经解决了,暂不动即可。
这封信,很快回到那大将手里。
偌大的将帐,猛虎下山青松屏风后,这人静静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那封短短的回信。
他盯着烛火,有些怔忪。
这么些年,他很多时候会想,如果当初没有那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不必饱受煎熬,无需品尝情感和理智时刻在拉锯,午夜无眠独自品尝悔恨。
自可如少年时一般意气风发,一往无前,虽死无悔。
半晌,他目露黯然,自嘲嗤了一声。
大错已铸成。
现今再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低头,以手撑额,久久,才慢慢抬头,将那将薄薄的纸笺伸到灯火上烧了去。
距池州大营四十余里,一个叫良乡的小地方里头,一家不起眼的一进小院。
纪棠也在挑灯火,“不知这个是什么人”
只要传信,就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