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地梨花,宿命姻缘(2 / 2)

毋望面上一红,款款身姿竟像三月春风,直吹进章程心里。

何尝见过那副小女儿的娇态!才进了院子的文俊有些痴愣,再一看她对面立的人,一口酸气翻了上来,搅得他胸闷不已。信步踱过去,上上下下把章程看了个遍,慢悠悠道,“程哥儿,你如今攀了高枝儿了,户籍都牵了,往后见着你还得管你叫一声程大爷了!”

这俩人向来不对付,见了面就掐,章程也听惯了他的酸话,并不放在心上,只温吞问道,“你这回考得如何?又是三支蜡烛用尽了叫人给架出来的?”

文俊嗤道,“这回黄昏就交了卷,考得嘛,还真是不怎样,我原就不是读书的料,是我爹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也是没计奈何,但凡我能自己做主,我就去开个养鸽场,又有得吃又有得玩。”

毋望和章程都笑起来,果然是烂泥糊不上墙,这才是文俊真本色!

文俊自己也吃吃地笑,又道,“你们可知道,朝廷里头的官每日一下朝就同过节似的,相互恭喜道贺?”

章程道,“为什么?”

文俊拿扇子敲着手心,卖弄道,“庆幸多活了一天啊。当今的皇上,那真真是,啧啧……还是不做官活得长久些。”又问章程道,“这回走了还回来吗?”

章程摇了摇头道,“这里什么都没了,地收了,房子抵了租子,还回来做什么。”

文俊道,“外头的两个小厮是你带来的?”

章程红了红脸道,“我不习惯他们跟着,便叫他们在外头候着。”

文俊挑了树荫下的凳子坐下,拍了拍鞋上的灰笑道,“真不像个当主子的!这有什么不习惯,奴才就是伺候主子的,没踩着他们的身子上马就算便宜的了。”

毋望道,“章家哥哥,叫他们进来吧,外头怪热的,在家吃了饭再走吧。”见文俊傻傻看着她,无奈道,“文俊你也在这儿吃吧。”

文俊眉头倒竖起来,怪叫道,“他是‘章家哥哥’我是‘文俊’!你的心怎么长的?偏得这样厉害!”

毋望腹诽,谁叫你不像做哥哥的样子!一面拱手作揖,“文家哥哥恕罪,原谅春君厚此薄彼。”

文俊哼了一声,揽了章程道,“家里什么好吃,三里外有个青海人新开了家羊肉馆子,咱们上那吃去,我做东,算给你践行。”

毋望不得不佩服文俊烂肚肠的功夫,明知她不吃羊肉,偏要带章程去羊肉馆子,这个人除了捣乱还会什么!

章程也不情愿,被他强拉着也没法,只好道,“你且等等,容我和春姐儿说句话。”

文俊别扭得很,闷闷又坐下,章程叹了口气对毋望道,“我先找门面,谈成了差人来同你说,看了黄道吉日再开张。”

毋望诺诺称是,仰头看着章程,他如今的打扮也如大家公子了,身上穿着上好的料子,头上束着玉带,虽然一旁的文俊也不差,可不知怎么,同章程一比,竟成了糟粕,啊呀呀,叫人齿冷!毋望复又掩嘴窃笑,章程不解道,“哪里不对吗?”

毋望忙不迭摇头,依依不舍道,“大户人家规矩多,你自己切要当心,银子帐目不要单独经手,免得瓜田李下。”

章程道,“我省得,你自己也当心吧,若那裴公子再来,你切记避开一些,凡事让你婶子同他说。”

端的是情深意浓,难舍难分,文俊撇嘴道,“走是不走?再说下去日头都偏西了!你两个生离死别似的,日后当真不见了就容你们说个痛快!”

两人尴尬不已,章程忙辞了毋望跨马而去了。

〇〇九 无巧成怨偶

外头蛙声阵阵,转眼到了夏至,天热得叫人难耐,助儿端了摇椅摆在廊下,裴臻在旁边踢了一脚,喝道,“没眼力见儿的,半点风都没有,还怕我凉着了不成!搬到院子中间去!明儿叫人把花墙拆了,把风全挡住了!”

助儿甚委屈地把椅子搬到院子正中间,看看天上月亮又大又圆,他主子连着几日气性大,想是算着刘宏那十剂药早吃完了,那春君姑娘还是没有动静,等得心焦了,难免拿下人撒气,伺候他的几个小厮见着他像见着鬼似的,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也只他,皮糙肉厚的,打得骂得,还敢在跟前待着。

臻穿着细纱衬的中衣,一手叉着腰一手摇着扇子,摇椅摆下了也不坐,胡乱在院里踱步,愈走愈热,又喝道,“去窖里敲碗子冰来,淋了玫瑰露和赤豆酱,爷要吃。”

助儿缩着脖子赶紧跑到院外,对守在门外的人道,“快快快!臻大爷要吃冰碗子,要加玫瑰露和赤豆酱,快去快去!晚了仔细你的皮!”

那人得了令,一路呼啸而去,老远了还能听见他喊:冰碗子……赤豆酱……

助儿回了院子,裴臻已经躺下了,皱着眉头,额上尽是汗。助儿忙拿帕子给他抆了,又给他打扇子,心下嘀咕,其实天也没有这么热,大爷心里有事,竟憋得这样!以往在燕王驾前老神在在的大谋士,为个才及竿的小姑娘乱了方寸,说出去谁信呐!现下到底谁栽了倒真说不好,瞧他们大爷这副模样,什么“明月君”!如今只是个为情所困的普通男子罢了。

助儿只顾胡思乱想,那厢裴臻半睁着眼看他,阴恻恻道,“你这奴才,看爷笑话不成!”

助儿唬得忙跪下,以头杵地,告饶道,“爷息怒,借奴才一万个胆奴才也不敢笑话主子!奴才只是想着,上月送到老舅奶奶那儿去的两个丫头不知用得称不称手,明儿奴才去馒头村瞧瞧。”

裴臻听了,面上露出不悦来,“你敢揣度爷的心思?”

这下子助儿再不敢言语了,外头端了冰碗子进来的,看见助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吓得双膝一软,也跪倒在地。裴臻看着心烦,挥手叫他下去,叫助儿起来回话。

助儿等了半晌也未听见裴臻发话,只好小心问道,“那奴才明儿去不去馒头村?”

裴臻咬着牙道,“不去!我竟还有算岔的时候,真叫我恨得牙根儿痒痒!且耗着,除了我这世上没人能叫刘宏下地走路,我倒要瞧瞧她能和我耗到几时!下回她要想请爷,别替她传话,叫她自个儿来求爷,我非要拿足了架子不可!”

助儿道,“费那么多周章做什么,直接拿了轿去抬也就是了。”

裴臻睨斜他一眼道,“你当我是恶霸吗?还做那种强抢民女的事?还是你盼着新姨奶奶趁爷睡着了给爷一刀?”

助儿像霜打的茄子,霎时就蔫了。

裴臻道,“传话给虞子期,叫他派个人去探探,得了信来回我。”

助儿彻底傻了眼,爷的暗哨不同锦衣卫比手段,如今派了去探个小姑娘吃些什么,说些什么话?虞大人听了不会晕死过去?

裴臻倒不以为意,手上的那些人本就是用来刺探消息的,但凡他有用的,不管是什么,探来就是了,现下他觉得探刘家那丫头比探北元大营,比探宁王朱权更重要得多,那么虞子期就得替他将事情办妥,探的对象不重要,结果才是顶顶要紧的。

助儿甚是不解,冲疑问道,“大爷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只消一句话,成车的女孩儿上赶着爬过来,做什么非要春君姑娘,倒苦了自己。”

裴臻抬头看着月亮,又低头看看扇面,上头有李之仪题的词,其中有一句写道: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想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这句写得真是好!

正神游太虚,见花墙下有个人在那探头探脑,呼助儿过去,裴臻斥道,“谁在那里?”

见裴臻动怒了,那小厮忙跑来回禀,“大奶奶正在房里闹呢,前朝的翠屏都碰倒了,玉碎了一地,老爷和太太都惊动了,阑二爷和二奶奶在跟前劝着也不顶事,只好叫奴才来请大爷。”

裴臻头痛欲裂,直直躺倒在摇椅里,瞌眼问到,“又出什么事儿了?”

小厮回道,“上回琅古斋送来的掐丝头面奶奶嫌成色不好,今儿要换,相上了一套翡翠的首饰,还要再添五百两,差了小丫头上公中取银子,帐房的伍先生说要回了大爷才能领,奶奶不依,在那儿就闹了一通,回来想想委屈,这会子又闹上了。”

“这夜叉星,整日里除了头面,吃食还会什么!”裴臻恨声道,“她的嫁妆分毫未动,添个五六百银值什么,公中的钱岂是随意动得的,还砸了我的翠屏,几个五百两都够了!”

助儿道,“大爷还是去趟金钥馆吧,没得把西汉的田黄狮子也砸了。”

裴臻道,“叫她去砸,你去传个话,只要她不把祠堂里的祖宗牌位砸了,家里的玩意儿摆设爱砸哪样由她性子。送老爷和太太回去休息,就说叫二老受惊了,明儿我去赔罪。”

助儿领了命,才要退下,突见槛菊园外乎啦啦来了一大帮子人,忙退回到裴臻身边,心有戚戚焉地望着为首的臻大奶奶。

这臻大奶奶叫纪素卿,长得也是一副花容月貌,才满十九,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脾气秉性原也端庄贤淑,自打得知爷要纳妾那日起却整个变了一个人,三句话不对,立起两个眼睛来就骂人,真真如同个母夜叉。

裴臻也不说话,直钩地瞪着她,那素姐儿面上一臊,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嘴里说道,“你如今不把我放在眼里头了,我才要五百两,你那帐房竟拿话噎我,我在这个家还不如丫头嬷嬷呢。”

裴臻屏退了左右才道,“哪家的丫头嬷嬷动辄能使五百两银子?你财大气粗,我裴家供奉不起你!按理说你爹只是个小小的编修,七品的小官,月俸不过七石五斗,如今你出手三五百两不在话下,我可曾说过你?因你是个主子,怕你在一干奴才面前难做人,事事顺着你,你倒好,愈发的纵性起来了,搅得家无宁日,你可还知道上头有公婆,下头有小叔妯娌?亏你还是主子奶奶!”

素姐儿道,“打量我不知道,你如今迷上个破落人家的丫头,要娶新奶奶了,就叫下头的人给我没脸,三五百银子算得什么,就是三五万你臻大爷立时也拿得出来,偏我要用就没有了,你这不是存心叫我难堪是什么!”又哼哼冷笑道,“我爹是七品的小官是不假,拿捏不住旁的人,倒叫你这姑爷来笑话,口下留些德,日后兴许还有求着人的时候,到底刘郁早死了,就是正一品也不中用,燕王爷跟前也说不上话,你得意些什么!”

裴臻听了这话恨不得给她两个耳刮子,喝道,“仔细你的嘴!我若坏了事於你也没好处,且让你信口胡诌去,若出了岔子,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素姐儿也自觉说漏了嘴,面上悻悻的,两人各自平息了片刻,素姐儿想起他晚上未吃什么,便道,“我着人拿胭脂米熬了鸡丁金丝枣的粥,给你送一碗来吧。”

裴臻拉着脸子,胡乱往摇椅上一躺,冷冷道,“不用,你自去吃吧,要银子只管到帐房支去,只一条,刘家那女孩儿的事你不许插手,你我与旁的夫妻不同,你心里也是知道的。”

素姐儿提了提裙摆子,歪头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你别忘了,我是嫡妻,燕王殿下做的媒,我要是不点头,任你通天的本事也进不了园子。你要养外宅我也不管,只盼你别失了大家子的体面。”

裴臻冷笑道,“既如此,那我只好按平妻的礼来娶她了,你可不要后悔。”

“你敢!”素姐叫道,“把我惹急了我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不信你且试试。”

裴臻原还对她有几分情义,如今一吵起来就成了死对头,直恨得要生吞了她,心道,我原就是被逼着娶了你,心里委屈不去计较也罢了,如今你竟打算爬到我的头顶上来了,愈想愈气,扬声喊道,“来个人,把我的文房拿来!”

素姐儿煞白了脸道,“怎么?你真要休我?”

裴臻淡淡道,“燕王驾前我自去领罪。”

素姐儿不怒反笑,问道,“我哪里错了,你要休我?”

裴臻道,“无子,善妒,口多言。”

素姐儿在树下的石凳子上坐定才道,“为何无子臻大爷可知道?还是到老爷太太跟前去理论理论?这无子的罪名我一人担着没趣得紧,倒不如说开了叫大家乐乐。”

院外才进来的几个小厮丫头听得一脑门子汗,助儿心下纳罕,这几年无所出想来还有内情,不管怎么先稳住了大奶奶再说,真有事,捅出来了爷面上总无光的。一面忙扑过去抱住素姐儿的腿,劝道,“我的好奶奶,大爷什么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睡一晚,转天就忘了的,做什么当真了。”又去求裴臻,“大爷心里不痛快打奴才两下也就是了,何必同奶奶置气伤了感情,若细究起来也未必就得了好,大爷三思。”

裴臻转过身去粗喘了半晌,手心里捏出汗来,复又细细掂量了,最后颓然道,“我一时热昏了头,奶奶原谅我失言,莫要气伤了身子。”又吩咐素姐儿身边的大丫头道,“扶你们奶奶回去仔细伺候着,那五百两我明儿叫伍先生亲送了来,给奶奶赔罪,今儿我身上不爽利,且饶了我吧。”

说完了摆摆手,自闭上眼不再说话了。素姐儿见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又自知要足了强也不好,回身叫小丫头去请了家里的郎中来与他诊脉,自己则出了槛菊园回金钥馆去了。

〇一〇 春冰雪初释

铺面已经找着了,在城中十字街南头上,对面是家酒楼,左边是爿豆腐作坊,卖现磨的豆浆豆腐脑,只右手这家不好,竟是个寡妇开的香烛店,好在房租便宜,也聊胜於无了。这城里原有一家糕饼店,开在城北,因得知有了同行心里不自在,一日来看了两回,什么生意难做,客源稀少,酸话气话说了一箩筐,见张氏和毋望并不理会,摸摸鼻子自回去了。

毋望正指派人搬货架子,嘴里恼道,“既没客关了门就是,到咱们这里来说什么,咱们新店还未开张,没的触了霉头!”

张氏宽慰道,“这没什么,同行是冤家,泼泼冷水也是有的,只当没听见罢。”

闺中女子也明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毋望私下打听过那家店,手艺平平,花色也不繁多,要比糕点正宗,自然不及她们的。当年刘府是官宦之家,什么样的新式东西未曾尝过,厨房里的老妈妈常往饼子里加牛奶羊奶,面上刷了猪油,放到火屉子里烤,过一分便翻一翻,翻了十翻再刷豆油,极讲究的,单这一样就够那唱擂台的饼店喝一壶的。北地不似南方,炊饼,锅魁居多,精致小巧的点心只在富户的厨房里,外头百姓不常见,什么细沙青团,芙蓉糕,枣泥山药糕,阳春白玉饼,怕是闻所未闻,若都做了上了架,生计自是不用愁的。今日且把家伙什准备好,看了黄历,下月初六是大吉的日子,到了那日辰时一刻挂幡,就等着赚钱了。

眼下不如意的只有叔叔的腿,吃了药,慢慢也有了些知觉,要请裴臻来施针竟那般的不易,那齐婶子不知怎么,每回张氏去寻她她都避而不见,前日叫了丫头传话,把裴府的地址说清了,叫她自去请人,旁的一概不管。家里人合计了许久,若叫张氏去,恐怕到了裴府还是吃闭门羹,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毋望思量了再三,看那裴公子也不似个穷凶极恶的人,那便去求上一求吧,眼看着叔叔能下地了,若差了这一步则前功尽弃,还是耽误不得的。

毋望洗了手净了脸,对张氏说道,“我这就去找裴公子吧,你好歹等我,我去去就来,再一同回村里。”

张氏担忧道,“不会出事吧!你千万小心,若求不来便作罢,大不了不治了。”

毋望笑道,“放心吧,不能出什么事的。”

那厢裴臻在书房核对近一月来各地买卖的出入项,助儿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喊道,“大爷,你猜猜谁来了?”

裴臻一喜,抬头问道,“可是她来了?”

助儿往砚台上加了水,一面研磨一面回道,“正是呢,在花厅候着,说要求见大爷。”

裴臻手忙脚乱地合上帐簿,心下不免焦躁,问助儿道,“可曾好生款待着?”

助儿道,“奉了茶和点心,大爷这会子就过去吗?”

裴臻细想想,复又翻开帐簿,算盘珠儿拨得啪啪响,低声说道,“且叫她等上一等。”

说是这样说,一盏茶工夫连着往沙漏上瞧了五六趟,好容易等满了一刻锺,忙整整衣冠往花厅了。

隔着玻璃雕花的围屏往里看,那女孩儿并膝,身子微微侧着,坐姿娟秀美好,因低着头,露出一截嫩藕似的脖颈并玲珑剔透的下颚,端的是动人心魄美不胜收。

裴臻轻咳一声步入花厅,毋站起来福了福,抬头望他,目光莹莹,竟叫他心头忍不住颤了颤。

“对不住,适才有些琐事绊住了脚,叫姑娘好等。”裴臻躬身还了礼,面上笑得欢畅淋漓,水银色的锦缎大襟袍,上头织着缠枝宝相花暗纹,愈发衬出美玉般白净无瑕的面孔。

毋望道,“今日前来是有求於公子,我叔叔的腿如今能动弹了,还乞公子迂贵替我叔叔医治。”

裴臻挑眉道,“我估摸着药已吃完许久了,怎的现在才来?”

毋望面上一红,懦懦道,“只应公子的大恩春君一家无以为报,当真是十二万分的没脸来,加之近来正筹备着开个小买卖,一拖便拖了这许久。”

裴臻假意吃惊道,“你竟开起买卖来了?经营的是什么?”

毋望腼腆道,“我婶子会些做吃食的手艺,所以就开了家糕点铺子。”

裴臻笑道,“何时开张,我得了空好去瞧瞧,可巧我在南城有家酒楼,最近也旋摸着要找点心师傅,若你们铺子做得好,那每日所需的糕点零嘴就由你们送来吧,你看如何?”

毋望面上波澜不惊,恩惠受得太多就像山一样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虽是铺子接到的第一单买卖,却并不叫她十分开心,於是应道,“我们下月初六开张,到时候公子若有空就来坐坐吧,糕饼倘若能吃得,那我们便每日送到贵宝号去,先将公子上回垫的药钱退清了再说别的。”

裴臻在上座坐定,慢慢吹开茶叶喝起了茶,毋望有些忐忑,抬眼朝他望去,只见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双眼,也不知在想什么,两人僵持了一会,裴臻道,“叫姑娘送点心来不是为了讨债的,本来姑娘新店才开张,烈火烹油总是好的,谁知叫你误会了,是裴臻的不是。那点银子莫要放在心上,只管放开手脚做买卖,等赚够了再还不冲?”

毋望甚觉有愧,又见那裴公子言之凿凿,也不好再推脱,微微一笑道,“那就依公子所言吧。”

裴臻这才笑道,“你也莫公子公子的叫,叫我兰杜就成了。你小字叫春君,那毋望二字作何解?”

毋望眼里有些许哀戚,缓缓道,“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我爹并不在身边,去外省巡查公务了,且一走就是三个月,那时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车马不通,书信也无法往来,只好托了军营中的信差送奏折的当口带了句话,说是一切尚好,毋要盼望,我这名字就由此得来的。”

裴臻叹道,“果真是伉俪情深,在军中也不忘报平安。”

毋望道,“我父母亲从小便认识的,两人感情甚笃。”

正说着话,突然天暗了下来,霎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毋望慌了神,忙道,“若公子得了空闲请千万来一遭,春君与叔叔婶婶在家候着。要变天了,今日便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登门拜访。”说罢福一福,裴臻才想挽留,她已穿过花厅往廊子上去了。

“当真是个急性子!”裴臻心下暗道,忙不迭追赶上去。

那女孩儿在风中前行,长发漫天飞舞,衣裙也猎猎作响,称着那窍细的身子,一时间要羽化仙去了一般。又一阵狂风扫过,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裴臻不由伸手去接,那女孩儿便整个落入他怀里,此时只觉一股奇香扑鼻,抱着那具软软的身子,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毋望低呼一声,忙挣扎起来,站在那里,懊恼得面红耳赤。裴臻此时也甚尴尬,低声道,“得罪得罪,望春君姑娘见谅。”

毋望行了礼道,“是我失礼了,适才多谢公子伸援手。”

裴臻道,“你别忙,我叫了人送你回去。”扬声呼道,“助儿!”话才出口,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助儿匆匆跑来,裴臻看看天,对毋望无奈道,“你瞧说下就下了,这么大的雨路上怕不好走,阵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雨小些了再走吧。”

这雨下起来竟似不要命了似的,伴着隆隆的雷声,天也黑得如同晚上了,毋望叹了口气,只得道,“那便再叨扰公子一会子吧,只是我婶子还在铺子里,定然要担心死了。”

“不妨事,我派个小厮过去通报一声也就是了。”裴臻心情愉悦地说道,引了毋望进屋来,又道,“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在这里吃了饭再回去吧。”

毋望摇头道,“方才是吃过了才来的,公子不必张罗了。”不等裴臻说话,转身站在窗前直看着外头,心里焦急又无可奈何,只盼着雨快些停,一个姑娘家到个男人家里,大半日还不回,传了出去可怎么了得,不被人戳断了脊梁骨才怪呢。

那厢助儿笑得贼,指指天,翘起了大拇指,裴臻瞪他一眼,使了眼色叫他出来,走到厅外吩咐,“去同她婶子说,就说因雨大,春君姑娘被我留下了,待雨停了亲送她回去,叫她不必等她,自己家去吧。”

助儿领了命,一溜烟地跑了。裴臻拍拍手,叫丫头送了瓜果茶食进来,复又喊毋望坐下,谁知叫了几遍也无反应,只得抬高了嗓门喊道,“春君!”

毋望吓了一跳,见他站在身后脸上又红了红,问道,“公子叫我吗?”

裴臻笑道,“你正神游太虚呢,喊你竟听不见。这雨一时半会儿且停不了,你先吃些果子,过会子再传饭,你多早晚吃的饭?再消磨一会也该饿了。”

毋望道了谢,见他看着自己,甚感不自在,两厢里无话又甚别扭,便问道,“我叔叔的腿施了针后就能下地走动了吗?”

裴臻闲适道,“施过针,静养两日,第三天起便要扶着练习练习,等腿脚适应了,慢慢便可与平常人无异了,只是跑不得,毕竟是断过的腿,跑了怕要坏事。”

毋望听了十分欢喜,心想这裴臻真乃神人!便道,“公子的医术叫人敬佩,不做大夫真真可惜了。”

裴臻摇着扇子道,“我家世代行医,几辈子都在太医院供职,给皇室宗亲瞧病不易,稍有差池便要脑袋落地的,我这人怕死得很,还是做做买卖赚点小钱稳当些,姑娘可别笑话我胸无大志。”

连文俊那傻子都知道明哲保身,裴臻这样的聪明人更是深谙此道了。毋望道,“不在太医院供职自然也不能替百姓看病,若传到了京里便是死罪,是吗?”

裴臻脸上露出赞许来,同剔透的女子说话就是省力气,这女孩儿看着年轻,竟有这样的见识,果然叫人喜欢。

毋望又说道,“你原不该给咱们瞧病的,万一叫人检举了,那春君一家子就是死了也难报答了。”

裴臻低低一笑,狭长的眼眸愈发深沉,只道,“你们不同於旁人。”旋即坐下,端着茶杯细细品起茶来。

说起这茶……他又忍不住抬眼看她,据虞子期派去的探子来报,她竟还想过往朵邑那边贩卖茶叶,所幸未能成行,否则他还得准备着怎么把她从官府里劫出来。面上看着这样文静端庄的姑娘,私底下却如此大胆,细想来也着实可怜,好好的深闺女子哪个受过她那样的苦,父母双亡,儿时又颠沛流离,如今遇着他,又被他处心积虑地算计……咳咳,日后等她过了门,定要加百倍千倍地疼她才是。

毋望见他面上表情千变万化,又想起他才刚那句“你们不同於旁人”,心下不免呼呼跳得厉害。

〇一一 裴字梨雪斋

“你那铺子取名字没有?”裴臻问道。

毋望摇摇头,“小本买卖,原就没打算取名字,左不过刘家点心,刘家糕饼罢了。”才说着,自己吃吃地笑起来。

那一笑竟让裴臻痴愣在那里,此时方知那句“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到底是何意!肃时如雪,笑时如梅,这刘毋望在他眼里已是绝色,世上再无女子能与她比肩了。裴臻不由得暗暗苦笑,活了这二十三年,才知道自己是个情种,如今只为她这一笑他已神魂颠倒,这女子不娶是断然不可能的了。

“裴公子?”毋望见他又发愣,不由有些担忧,这样精明的人怎会不时走神呢,莫不是身子不好吧。再看外头,还是一片昏天黑地,这时小丫头拿了火折子来掌灯,又将窗户关上,收拾停当后悄悄看她一眼,浅笑着退了出去。毋望心里霎时七上八下,这样黑的天,掌着灯,屋里只有她与裴臻……怎的连个丫鬟小厮也没有!她手足无措地看他,裴臻脸上矜持坦荡,倒显得她小家子气似的。

裴臻看出她不安,笑了笑道,“兰杜是君子,春君莫怕。”

那公子的脸在灯下愈发柔和俊朗,话说得一本正经,毋望大窘,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低头摆弄宫绦。

裴臻暗笑不已,一面又正了正脸色道,“不若取个雅致些的名字,客人叫起来也好听些。”

毋望道,“那便请公子赐名。”

裴臻沉吟片刻道,“你觉得‘梨雪斋’如何?”

毋望道,“出处是哪里?可是周邦彦的《浪淘沙慢》?”

裴臻颇感意外,奇道,“你是个女夫子吗?有满腹的诗词歌赋!”

毋望谦道,“只不过素来爱读些闲书而已,公子见笑了。”

裴臻道,“这梨雪斋配你正好,赶明儿我叫伙计送匾来,有了匾才像个正经做买卖的。”

毋望推脱道,“多谢公子,再不敢叫你破费,初六那日来捧场便是给我们最大的恩惠了,我们这点子微薄的小生意哪里用得上匾额呢,公子莫要折煞我。”

“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便是了。”裴臻说道,捋了捋衣袖上的褶皱,又走到窗前往外瞧,雨下得极大,院子里的几株兰花被打得东倒西歪,怕是活不成了。雨从窗缝里横扫进来,溅得窗下星星点点,他退后几步,心里生出一些寂寥来,又看那姑娘娴静坐着,便道,“春君,你若要谢我,就陪我吃顿饭吧。”

毋望不解,抬头看他,火光照着他的半边脸,忽明忽暗,他蹙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毋望叹口气,果然是人总有不如意的,裴臻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

“我饿了。”裴臻道,也不等她说话,把候在外头的人叫了进来,吩咐了几样小菜,又问道,“我叫厨子给你做道甜汤可好?女孩儿家总是爱甜食的。”

毋望心中升起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不由点了点头道,“劳公子费心了。”

裴臻似又有些不悦,背着手道,“你与我非要如此见外吗?我叫你春君,你叫我公子,旁人听来岂不好笑!”

毋望心道:莫非真要让我叫你兰杜吗?这恐怕不成,并未熟到那样地步,连章程我也只唤他章家哥哥,若直呼你的小字,於礼不合吧。

裴臻窥她神色,似乎甚是纠结,便笑道,“唤不出口吗?只在私底下叫便好了,人前还是公子姑娘的称呼吧。”

那语气好似已退了一万步了,再打不得商量,毋望不说话,勉强默认了。

此时丫鬟鱼贯而入,上足了菜,管事的婆子恭敬道,“请大爷和姑娘慢用,我们在外头候着。”说完倒退着出去了。

裴臻笑道,“别站着了,坐吧。”

引了毋望入席,替她杯里注满酒,那酒色泽鲜亮,倒不似一般的,毋望道,“我从不饮酒,怕醉。”

“这是梅子酿的清酒,是甜的,也没什么酒劲,正好解暑用,你放心吧,喝不醉的。”裴臻说着又为她布了菜,拿起杯子自斟自饮起来。

那厢助儿传话回来了,淋得落汤鸡似的,闷头就要往里闯,被门口的妈妈拦住了,那婆子说道,“没眼色的!大爷在和姑娘吃饭,你如今进去是腚上皮痒吗?”

助儿听得一愣,问道,“在吃饭?”

婆子道,“大爷一向是独个儿吃的,今天是怎么了?那姑娘长得甚齐全,是个什么来历?”

助儿贼笑道,“那是大爷心尖上的人,将来必定是主子,仔细伺候着吧,错不了的!”说罢哼着小曲自回房换衣裳去了。

裴臻见毋望吃饭竟如猫似的,才吃了半碗,面上已有饱足之色,不禁道,“你胃口这般小,难怪瘦得很,下月既来了城里,离我也近些,我差人每日给你送些汤来吧。”

毋望着实惊着了,若真如此,那成什么了!两人是见过几次面,像这样好好说话也是头一回,怎么叫人猛一听还当是老熟人了似的。这裴臻喜怒无常,心思也让人摸不透,毋望想了想,还是要将话说明白了,免得日后累赘。於是正色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春君尚在闺中,过从甚密怕会招人闲话……”

裴臻挑了眉,戏谑地看着她,缓缓道,“莫非我上门提了亲,你才好喝我的汤?”

“不是不是!”毋望连连摆手,结巴道,“那个……我是说你不必待我太好,我当不起的。”

裴臻又笑道,“我已经待你很好了吗?我倒不自知,若说冒着砍头的风险替你叔叔治病也算的话,那我倒真算得上是对你叔叔很好。”

毋望张口结舌,总算知道,凭她敢和裴臻较量,那便是自寻死路!闷了半晌只好道,“春君已有了心仪的人,还是要与公子避嫌的好。”

裴臻听了这话,面上强笑着,肠子弯弯绕绕不知打了多少个结,直气得手心流汗,七窍生烟。匀了气息道,“莫非你那心仪之人度量狭小?既这么着,那汤便不送了,免得你难做人。”

毋望才松了口气,又听他淡淡说道,“我这几日不知怎么的,右手常发抖,怕是要吃几剂药方能好,姑娘容我些时日,待好了自当来替令叔施针。”

早知他不是这样简单的人物,竟拿这个来要挟她!毋望愤愤想着,只得道,“其实常喝些汤也不错,呵呵。”

这下子裴臻得意地大笑起来,举起右手给毋望看,只见那手细白修长,十指尖尖竟比女人还美,哪里有半分的颤动!裴臻道,“又好了。”

毋望心中唾弃一番,也呵呵陪着傻笑。

不多时雨渐渐停了,天也微亮了些,却也近日落时分,裴臻吩咐助儿套了马车,将她小心扶上车安顿好,隔着帘子道,“你婶子定然家去了,还用过铺子里瞧去吗?”

毋望道,“我走时同她说好的,她一定在店里等我的。”

裴臻道,“那便去瞧一瞧吧。”自己翻身上马,叫助儿赶了马车跟上,一路往十字街去了。

到了那里张氏果然未走,正站在外头张望,看见毋望大大的吐了口气,呼道,“神天菩萨,你好歹回来了?”

裴臻跃下马给她见礼,张氏还了礼客套道,“真真不好意思,又要麻烦裴公子了。”

裴臻使了助儿将她扶上车,一面道,“夫人不必客气,我与春君也算相识一场,应当的。”

张氏坐进车内,小声问毋望道,“他不曾为难你罢?”

毋望笑道,“婶子多想了,他没为难我,我不是好好的吗。”

张氏抚胸道,“可把我生生吓死了,你才去就下了那样大的雨,我还担心你路上淋着雨。在他府上这么许久,他可曾说什么?”

毋望道,“说叔叔的腿只要多练习就能与常人无异了,只是跑不得,终究是受过伤的。”

“是啊,”张氏道,“正骨那时你不在跟前,你叔叔腿里打进了两支银钉子,用了麻沸散才熬过来的,那时看着真是吓人。”

毋望又道,“裴公子说要每日从咱们店里订糕点,好用在他的酒楼里,婶子你说可好?”

张氏点头道,“也好,正好慢慢将你叔叔的药钱还了。”

毋望冲疑道,“他还给铺子取了名字,叫梨雪斋,过两日还要送匾额来。”

张氏的脸色渐渐变了,问道,“可还有别的?”

毋望思忖着要不要将裴臻说日日要给她送汤事告诉张氏,说了又怕唬着她,便摇头道,“没了。”

张氏抓着毋望的手道,“他还未死心,你可要仔细。”又叹道,“可惜他已有了妻室,若早些遇着,那定是你的福气。”

毋望道,“焉知我日后就遇不上这样的人?或者比他还要好些呢。”

张氏听了笑起来,刮了她的鼻子啐道,“不害臊!没见过比你脸皮更厚的姑娘家!比他还好,莫非你要找个仙人不成!不过我瞧程哥儿倒挺好,若你和他能成,福气倒也算是好的了,只是怕将来婆婆难伺候,苦着自己。”

毋望脸上热辣辣的,给婶婶说中了心事不免难为情,心里也隐隐期盼着,若章程来提亲,那她定是即刻就答应的,章程那样的脾气性子断不会纳妾,“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又是何等的安稳幸福呢!

〇一二 僮仆显衷心

下过了雨,回村里的路变得十分泥泞,毋望和张氏一路颠簸,到家时几乎骨头都散了架,裴臻倒是神清气爽,背了药箱便进屋与刘宏施针了。

毋望只觉身上黏腻,回房换了套衣裳,出来时见裴臻身边的小厮在屋檐下坐着,便唤道,“小哥,才下的雨,地上还未干,仔细坐湿了裤子,还是到屋里来吧。”

助儿受宠若惊,忙起来躬身道,“姑娘真是好人,奴才命贱就爱坐在地上,外头凉快些。”

看那小厮也就十一二岁光景,比德沛大不了多少,毋望眼睛有些发酸,也不知沛哥儿在军中怎么样了,是否也像这小厮一样不把自个儿当回事呢。

助儿看她脸上满是哀容,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难事吗?”

毋望叹口气道,“我有个弟弟,前阵子从军了,如今不知身在何处,连一封书信也没有,不知过得好不好。”

助儿了悟,差点忘了这茬儿,刘家的小子可不就是他家大爷托了纪大人带出去的吗,便假意问,“是参了哪家的军?”

毋望在梧桐下的石凳子上坐下,回道,“是燕王驾下的军队。”

助儿跑过来得意道,“我家大爷在燕军中原有些旧识,姑娘何不托他打探,必能寻访到令弟的下落。”

毋望惊讶道,“裴公子在军中有熟人吗?”

助儿忙不迭点头,心道,岂止是有熟人,简直熟得滚瓜烂熟!又给自家主子吹嘘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臻大爷那可是神通广大的一位人物,这天下,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没我家大爷不能的,多少名门闺秀哭着喊着要跟他,我们爷都懒得瞧……”说着斜眼细看那姑娘的脸色,没见着不悦,又接道,“我们臻大爷,那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脾气又和善……”说着自己恶寒一下。大爷对旁人不怎的,对她确是很和善的,这也不算诓骗女孩儿罢。

毋望附议道,“是很好。”

助儿喜道,“那姑娘不如就嫁给我家大爷吧,我是知道大爷心思的,你瞧他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唯独是姑娘你的事,那真是赴汤蹈火的!我家大爷也甚可怜,家里的大奶奶在外头名声好,在家里可不是那么回事,大爷和她早就不在一处了,如今一人孤零零的住在槛菊园里,我家老爷夫人看着心里不知多疼!”

毋望被他说得又是羞怯又是心酸,女孩家总是心软的,看裴臻在家吆五喝六的,没想到人后竟是这样的。往叔叔屋里看,那修长的身影还在忙碌着,便道,“你莫要浑说,裴公子每日春风满面的,哪里就有你说得这样惨了。”

助儿见有了可钻的空子,自顾自说得唾沫横飞,“你不知道,那是人前,总要顾着体面,人后又怎么样呢?今儿大爷同你一道吃饭了吧?唉,他这三年来一向是一人独自吃的,一来是躲着大奶奶,二来是觉得对不住二老,所以除了生意上罢不得,平常他是不出自己园子的。今儿可巧下了这么大的雨,把姑娘你给留下了,定是老天爷可怜我们大爷,送了姑娘来救我们大爷的,姑娘你是菩萨心肠,好歹别伤了我们爷,大爷的性命都在姑娘手上了。”

助儿一通巧舌如簧,直把那姑娘说得云山雾罩。所幸大爷这会子还没治完,要是叫他听见有人把他说得如此惨不忍睹,定要将他剁碎了扔进池子里喂鱼的。

毋望听了半晌总算听出些门道来,大抵就是说裴臻纳妾并非因为喜新厌旧,而是形势所迫,这小厮倒也算是忠心耿耿,只不过她这人不爱被人蒙蔽罢了,随即道,“你们大爷这样人物怎教你说得恁的不堪?他堂堂的爷们儿,竟连自己的内宅都管不好吗?先前说纳妾是为了大奶奶无所出,这会子倒因这无所出,把大奶奶也编排上了。”

助儿听了心口一紧,忙道,“我的好姑娘,你千万担待我,我说的都是实情,不在一处……哪里来的子嗣!况医者不能自医,这种事谁说得好?我只知道,我们大爷整颗心都在姑娘身上,你没见我们爷今儿吃过饭多欢实,听管厨房的妈妈说,这顿吃的够抵两天的了。”

毋望回想了一下,这话倒不假,她还记得裴臻站在窗前说要一起吃饭时候的神情,就好像石杵子猛敲在人心上,闷闷的要疼上一会子。

助儿见她不说话,急忙又道,“我们大爷才刚出门前吩咐了人到木材铺子里挑块紫檀做牌匾,上头要用最好的金箔题字,可见姑娘的事,我们大爷桩桩件件都放在心上的。”

毋望站起来冷冷道,“你是来做说客的?我也知道裴公子人品卖相没得挑,可在我这里却是不成的,春君不愿委屈别人,更不愿委屈自己,你替我传个话,就说我感念他的恩德,做朋友常来常往尚可,若要我做妾,以后这话断不要再提了,免得伤了和气。”

助儿顿时有天要塌下来的感觉,苦着脸求道,“姑娘你大人大量,把我当个屁给放了罢!适才这些话都是助儿自己想出来的,和我们大爷毫不相干,你要是为这记恨我家大爷,那助儿就万死不足以赎其罪了。”

毋望不再多言,微颔首,转身进屋瞧她叔叔治腿去了。

助儿摸着后脑杓心道:真真是个水火不进的主,不识抬举!费了这好半天的口舌,半点用不曾有,到最后还恼了,世上哪里有这样强的女孩儿,果然吃不到嘴的肉是香的,且看大爷怎样对付罢。

裴臻那厢施治完毕,净了手问刘宏道,“可有知觉?”

刘宏道,“有些发热,小腿肚发胀。”

裴臻点头道,“想是经脉通了。这两日暂且静养,等脚能动弹了再下地不冲,千万不可操之过急。”

刘宏感激道,“不知如何谢公子才好,为我这两条腿来回奔波那许多趟,不收诊金便罢了,哪里还有大夫出钱给买药吃的,刘某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裴臻眼角微一瞥毋望,笑道,“往后先生只当兰杜是自家侄儿罢,有什么难事只管说话,我一定尽力办妥。”

张氏与刘宏互看了一眼,有些无可奈何,张氏福了道,“我们哪里敢高攀,公子的大恩报都报不完,哪里还敢劳烦公子。”

裴臻复又笑笑,并不把话放在心上,拱了手道,“在下先告辞了,若有何不适再来找我。”

刘宏又连连道谢,叹了气道,“春君,送送公子吧。”

裴臻笑意更盛,恭敬作了揖便出门去了。

毋望送到院外,启唇想说什么,犹豫了片刻,终是未能说出口,裴臻弯腰打量她,问道,“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毋望原想说叫他不要送匾来的,转念一想,他才刚替叔叔治好腿便推辞,倒像过河拆桥似的,只好道,“天黑了,道也不好走,你路上当心些。”

“我省得,多谢姑娘关心了。”裴臻低声道,“初六那日我再来瞧你。”

如同情人间的耳语,毋望心慌意乱,抬头看他,这样黑的夜里似乎也能看见他眼里温暖的光,心头便又被狠狠撞了一下。

裴臻好容易才忍住揽她入怀的念头,瞧她微张着嘴,一脸迷茫的样子,真真可爱到了极致。只这句话就吓着她了?胆子这样小,当时怎么还想要私运茶叶来着!又一琢磨,年轻的女孩儿许还未有人同她这样说过话,那个什么章程他也叫人查过,平常是个老实本分的,纵然对她有情有义,却也不敢逾矩,如此他便放心了,待她到了城里岂不更在他眼皮子底下了,有句话叫日久生情,反正他有的是时候,等得。

“你进去吧,我走了。”裴臻道,坐进了马车里,叫助儿将他先前骑的马拴在车后,看着她进了院里,才放下了门帘子,歪在褥子上小憩起来。

助儿甩了鞭子,车慢慢动起来,裴臻问道,“才刚你们在外头说了些什么?”

助儿咽了口唾沫道,“没说什么,姑娘说挂念兄弟得紧,我就说爷军中有熟人,能给她打听,如此这般,那刘姑娘岂不又欠了爷一份情吗。”

裴臻嗯一声,懒懒道,“我明日要动身去北平,到了那里再给那小子妥善安顿一番。你们只说了这些?还有呢?”

助儿自知瞒不过,只得老实道,“我探了探她的话,想看她对大爷有没有意思……”

裴臻支起身急道,“她怎么说?”

助儿怨道,“她是个雷打不动的性子,任我说破了天还是那样淡淡的,听话头儿,似是绝不肯做姨娘的。”

裴臻阖眼,半晌才道,“这事不打紧,等我回来了再说,眼下有件更枣手的事,京里老皇帝眼瞧着不成了,燕王殿下要作打算,宁王他们早进宫了,也不知皇太孙接不接得这皇位呢。”

助儿疑道,“莫不是藩王要造反?”

“怕是新皇登基要有什么变动,据探子来报,那个伴读东宫的黄子澄屡次唆使皇太孙削藩,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裴臻咕哝着,片刻后再没了声息。

助儿撩了帘子往后看,见他已经睡着了,想是累极了,尽量将马车驶得平稳些,一路往虞子期大人府上而去。

〇一三 人言可生畏

“到底卖是不卖?”文俊站在那头牛边上,脸上的表情很是别扭。

毋望也很苦恼,德沛待那牛宝贝似的,前脚才走了一个月,后脚他们就要把牛卖了,回来不是要作死吗!

文俊瞧她为难的样子,心里急得慌,大声道,“吴二等着呐,磨蹭什么!沛哥儿回来再给他买一头也就是了,偏就要这头吗?况且他在军中,不待个十年八年的哪里回得来,若有了出息还要牛做什么!你要给这头牛养老送终吗?”

毋望想想也是,他们一家子都进城张罗饼铺子了,剩下这牛怎么办,总不能放着饿死罢。

“想通了没?再不通人家可是要走了。”文俊又催道。

毋望皱着眉头道,“牵走了可是会杀了?”

文俊笑道,“卖都卖了,你还管这许多!我料想不会杀的,这牛尚未长足呢,又没病,杀了肉哪有耕地值钱,你若不放心,待会儿我替你问了牛贩子再说。”

毋望点点头道,“那你去吧,我等着。”

文俊着小厮牵了牛鼻子上的绳往村口去了。

毋望回到院里,在梧桐根边坐下,拿了篾萝放在膝上,一结一结剥起里头的花生来。张氏正忙着给各色豆子过重,称完了再一包包扎好,边忙着边问道,“牛牵走了吗?可怜没养几天又要卖了,也不知能卖几个钱,文俊这书呆子可会在价钱上计较?”

刘宏慢慢从屋里挪出来,扶着门框子道,“买来值钱,卖出去就不成了,定要短些的。”

毋望道,“我同文俊说了,若少了三两八钱银子就牵回来,咱们租牛,谁家要用了便拿钱来租,还要给牛喂饱了料,这样也是好的。”

张氏呵呵笑道,“咱们春姐儿若是个男孩儿,那定是个做买卖的好材料呢!”

刘宏道,“得亏还有个孩子在身边,沛哥儿走了一个多月了,音讯全无,也不知在外头受了多少罪。”

张氏听了开始抹眼泪,哽咽道,“那个没良心的,也不知道叫人捎个话报平安。”

毋望木木的,想起德沛若在家不晓得有多热闹,眼下冷冷清清,不由得黯然神伤。

刘宏道,“姐儿,果仁儿怎么同壳放到一处了?”

毋望回过神来,懊恼得忙蹲下,将花生一粒粒挑出来,一面忧郁道,“上回裴公子的小厮同我说,裴公子在燕军里头有旧识,等咱们进了城再去找找裴公子,请他帮着打听打听。”

张氏道,“也怪得很,如今什么事都离不了那裴公子了,若人情欠了太多可怎么还,总不好一趟趟打秋风似的吧。”

毋望也觉甚是,从前没遇着裴臻,日子不也好好的吗,现下没了他竟什么都不成了,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也没机会还他的情,倒弄得自己没脸,凭什么总叫人家帮忙,又无亲无故的,这算什么呢!

“我再让文俊问问他爹吧,这附近人家有儿子从军的都要到他爹那里记上的,我们得不着信儿,或者别人家有书信往来也未可知,总有办法找着沛哥儿的。”毋望道,“才刚文俊说,明儿用他家的马车给我们驮货,后儿就是初六了,糕点再不蒸上,怕赶不及了。”

张氏点头道,“正是呢,料都齐全了,只等上手做,我都想好了,先做上十几样,瞧哪样卖得好再多做些。”

正说着话,文俊带着小厮进来了,手里还拎了个钱袋子,看到毋望便说道,“那吴老二还算公道,给了六两。”

把钱给了张氏,那张氏惊道,“怎的还多卖了一两?有这样的好事吗?”

毋望看了文俊一眼,慢慢道,“有人凑份子,自然就多卖了。”

文俊呆了呆,嘿嘿傻笑起来,旁边的小厮嗤道,“可不,我们哥儿和那牛贩子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好歹卖了四两,自个又掏了二两出来,这才卖了六两的。”

文俊讪讪道,“你才开铺子,必然落了些亏空,许章程入股就不许我入股?我如今不念书了,在我姑父手下谋了个差事,也算是有进项的,这点银子不算什么。”

毋望看看叔婶,张氏拿着银子也不太自在,推脱了一番,见文俊要拉脸子,只好收下了。

送走了文俊,张氏又清点了一遍食材,呼道,“差点忘了,我的绿豆粉还在村头的磨坊里,春姐儿同我一道去吧。”

毋望忙拿了布袋子跟上去,张氏立在门口道,“太阳大,你进去拿了帽子再来,我慢慢走,等着你。”

毋望应了,进屋里找了草编的凉帽戴上,沿着小河边走,虽过了小暑,但近了傍晚,又有微风吹来,河边也栽满了柳树,倒也不觉得热,一路走来很是惬意。

张氏道,“明儿就要忙呢,今晚可得好好睡。”

毋望皱皱鼻子道,“我是睡得着的,只怕老板娘睡不好吧。”

张氏笑着掐她一下,嗔道,“就知你嘴上不饶人,将来得个厉害的女婿,看他怎么治你!”

毋望摘了片桑叶当扇子扇着,笑道,“我何苦找个厉害女婿,每日被他治着,岂不自苦!我只想找个踏实会过日子的,也就够了。”

“那人不就是程哥儿吗!”张氏小声问道,“你两个可曾说好?他何时来提亲?”

毋望霎时很是尴尬,那章程倒是稳坐钓鱼台的,那次来搭牛棚之后再没提过,她这里剃头挑子一头热有什么用。忙道,“婶子混说什么,什么提亲不提亲的,我说的人非得是程哥儿吗?”

说着脸上嫣红一片,张氏道,“不是他你臊什么?此地无银罢了。”

毋望噘着嘴不再说话,张氏窃笑着,领着她往前走。对面来了两三个妇人,扛着锄头提着水桶,许是刚下地回来,脸膛子晒得黑红,见了她们娘俩,都停下来搭讪。毋望因平日不常出门,这几个女人也不熟悉,只知一个姓陈,一个姓朱,另一个大约姓阚。

那朱氏道,“听我家男人说你们进城里开铺子了?”

张氏笑着应了,陈氏道,“到底与我们这些乡下婆子不同,刘家嫂子真好本事,能进城赚大钱呢。”嗓子像个破铜锣,话里还有股子酸味,毋望不禁瞧她一眼,正巧她也看过来,毋望像做了贼似的,心里咯噔一下,果然,那陈氏话头子转了过来,怪声怪气道,“春姐儿真真是个美人,这皮肤,这身段……啧啧,怪道上回俊哥儿妈同齐家婶子吵起来了呢,听说春姐儿许给齐家外甥了?就是城里的吧?”

几个女人相视而笑,一直没说话的阚氏拉起毋望的手摩挲,一面笑道,“瞧瞧这肉皮儿,细得跟糯米团子似的,到底保养得好,我们下地都不戴帽子的。”

毋望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强笑道,“婶子有所不知,我小时候病过,晒了太阳就出疹子,没法子才戴帽子的。”

阚氏道,“那可不就是命好吗,要是我们也病过,那地里的活谁干呢。”

张氏面上挂不住了,冷了脸道,“谁说我家春姐儿许给齐家外甥了?你们莫要混说,坏了女孩儿家的名声就不好了。”

陈氏道,“那个常来你家的后生不是齐家外甥吗?”

张氏蹙眉道,“他是来给沛哥儿他爹治腿的。”

“怪道呢,原来还是个郎中!”张氏假模假样地同另两个妇人道,“你们没见过那公子,神仙一样的人物,相貌周正,家里又有钱有势,听说县大老爷也要给他三分薄面,比起阮家那个姑爷,不知强出多少倍去。”

毋望不想再听她们胡诌,拉了拉张氏衣袖,张氏会意,径直道,“我们要到磨坊里去,今儿就不聊了,改日上我们家吃茶去。”也不等她们回话,拉着毋望便走了。隐隐听那三个婆娘嗤笑道,“到底是个做姨娘的命,长得那样,倒也中用,还未过门,铺子都开起来了。”

毋望的手被张氏捏得生疼,看她脸色发白,人也微微打战,想来给气得不轻,急忙柔声安慰道,“婶子莫气坏了身子,这些婆姨整日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的,做什么把她们的话当真!只因咱们平素不下地,也不与她们一处,自然要生出些话来,她们的男人各个都是庄稼汉,怎知她们不是看着叔叔在城里做帐房眼热?婶子这样想就没什么可气的了。”

张氏叹道,“我是听她们拿话作践你,心里不好受!都怪我猪油蒙了心,怎会答应齐婶子做那样的媒!你不会怨我吧?”

毋望安抚道,“婶子当日也是没法子,我都知道的,若要怨你,我就带着那颗东珠跑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张氏稍感安慰,又道,“方才她们说的阮家的姑爷是谁?”

毋望想了想道,“我听沛哥儿提起过,大约是阮秋的姐夫吧。”

张氏又跳起来,“那几个烂了舌头的,竟拿你同阮家丫头比!那丫头六岁就卖与人家做使唤丫头的,妖精一样的手段,不知后来怎么给主子看上了,收进房里做了妾,什么姑爷姐夫的,三朝回门都不曾来,人家压根不认这门亲。”

毋望闷闷地也不说话,心里暗暗思量,做了妾不都是如此的吗,枕边人不是丈夫,是主子,主子的原配也是主子,一个妾值什么,能比粗使丫头好多少。

张氏气愤一阵子,又替裴臻抱上了屈,说美玉样的人拿来同茅坑里的砖头比,白糟蹋了云云。毋望也不理会,进磨坊焯了现磨好的绿豆粉装进布袋子,给了那人两个铜板,便招呼张氏回去了。

〇一四 梨雪斋开张

转眼已是初六,前一日蒸的糕点都已上了柜,各色花形,各种口味,一个个小巧玲珑,惹人怜爱。毋望准备好了茶水精挑了几样吃食,摆放在门前的长桌上供客人先尝后买。看看日头,刚到辰时,再有三刻锺便要开门迎客了,心里不免忐忑不安,毋望道,“叔叔腿还未痊愈,过会子就在柜台后头坐着罢,上外头来万一磕着碰着了倒不好。”

刘宏点点头道,“我只管帐,旁的都不问,你们做主就是了。”

张氏笑道,“钱财的主都叫你做了,剩下的只有干活跑腿,自然是归我们的了。”

刘宏因腿脚好得差不多了,又逢新店开张,心情大好,便调侃道,“若你能把帐面做好,那便让你做帐房,我和姐儿两个打杂也是使得的。”

张氏啐道,“在床上养了那些日子,笔头子可还顺当吗?别把算盘珠子拨错了。”

“哪里错得了,这可是正经自己的买卖,绝计错不了的。”刘宏拿手在算盘上劈啪打起来,嘴里说道,“几个月未打,手倒还没生,你们只管招呼买卖,这里有我,且放心罢。”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毋望想许是章程来了,便问,“是谁?”

门外人回道,“送匾额来的,东家看看吧,可还满意。”

张氏和毋望忙将关板按序一块一块拆开,齐整码在门边,出门看那匾额,上头用红绸子盖着,抬匾的伙计掀开给他们过目,木板是紫檀的,上面拿金箔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字——梨雪斋。

三人面面相觑,这块匾至少也值五十两银子,都够他们再开三家这样的店了,这位裴公子真是大手笔!

伙计道,“这就给您挂上了。”

毋望木讷地点头,看见街上急急跑来一个人,小厮的打扮,跑到毋望跟前躬身行了个礼道,“恭贺姑娘开张大吉,我们臻大爷派小的先来问问这匾可好,我们大爷原是一早就要来的,无奈昨儿晚上子时过了才从京里回来的,早上一时起不来,请姑娘恕罪,这会子正洗漱呢,等给老爷太太请了安就过这边来。”

毋望又点头,心道,真真难为他了,半夜到家,今儿一大早又要赶这边来,岂不只睡两三个时辰!

一干人等小心翼翼将牌匾升到檐下,只因紫檀是硬木甚重,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挂好,小厮招呼道,“姑娘快来看,这样好的匾,真气派。城里只爷和咱们的铺子用这种匾,旁的人只用软木,叫人一瞧就知道这铺子和臻大爷是关联的,不知要省去姑娘多少麻烦!”

毋望不解道,“什么麻烦?”

“姑娘你不知道吗?要开铺子岂是有了门面货物就成的,街上的流氓无赖要来讹钱,”小厮扳着指头数道,“同行要来使坏,还有官府要孝敬,乱七八糟多了去了,若没人撑腰,买卖断然做不下去的。”

毋望只当他送的仅是匾罢了,谁曾想里头竟还有这样的玄机,一面又叹,裴臻是个心思如此缜密的人,这桩桩件件的大恩小惠就像一张网,密密将她困住了,要逃出去怕也极难。

小厮忽喊道,“我们大爷来了!”

毋望抬头看,街边一排铺子的廊下走来一人,穿着月白的交领大袖长衫,左手摇扇,右手撑着浅绿色的油纸伞,头上扎的丝绦在晨风中飞舞,闲庭信步似的翩然而至。

“先生开张大吉了。”他拱手朝刘宏一揖,又对毋望露齿一笑,“好歹赶上了,我原还不知道,从北平到朵邑只需两日路程呢。”毋望不知怎么,鼻子突地酸了一下,瞧他黑了,人也清减许多,他们原从北平发配到这里,路上走了二十多天,他竟只用了两日,那样大热的天,一路快马加鞭,得遭多大的罪!

裴臻看她面无表情,心里沉了沉,又转身看上头的匾,问道,“你不喜欢么?字是我托县令题的,写得不好吗?”

毋望自觉失了礼,忙摇头请他进店内,张氏方回过神来,引了他坐下,又端了糕点与他吃,裴臻见那梅花状的吃食晶莹剔透,里面的馅都能清楚看见,尝了也觉香糯爽口,便笑道,“夫人果然好手艺,开了张擎等着收钱吧。”

张氏喜道,“承你吉言了,日后要请公子多多关照才是。”

裴臻拱手道,“一定一定。”

不多时小厮来报,“时辰快到了,炮仗也都备好了,请掌柜的示下,可是即刻便开张?”

毋望朝外头张望,脸上有些失落,裴臻摇着扇子睨了她一眼,心下微微着恼,面上却是一派闲散,对刘宏道,“误了吉时怕不好。”

刘宏道,“那就开张吧。”

小厮得了令颠颠跑出去,一时间鞭炮齐鸣,震耳欲聋。毋望捂住耳朵躲在张氏身后,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裴臻瞧她那样,甚觉好笑,前头的不痛快也烟消云散了。

炮仗放完了,毋望忙同小厮一道将满地的纸屑扫净,渐渐有客登门,毋望对裴臻福了福道,“我要招呼客人,怕是要怠慢了公子,公子或者到内堂坐坐罢,那里还清净些。”

裴臻道,“不碍的,你自去忙,我同你叔叔说会子话就走了。”

毋望吞吞吐吐道,“你这一路受累了,还要操持牌匾的事,我们着实过意不去,你且回去好生歇息吧,才刚我叔叔说,看哪日你得了空,要请你来吃顿便饭呢。”

裴臻调侃道,“是你叔叔的意思?我原以为是你意呢!”

毋望俏脸一红,低声道,“春君一家都感念公子的恩徳。”

裴臻轻笑一声,见她臊得这样便不再逗弄她,转身与刘宏攀谈去了。毋望暗暗呼出一口气,这时张氏正忙得不亦乐乎,好几个女客点了东西,她一人分身乏术,毋望见了忙去帮忙,拿纸将糕点包成方正的一摞,上边覆了红纸,再拿细麻绳捆扎好,一一递与客人。照眼下卖出的几样看,枣泥佛手,玫瑰福禄寿喜,小桃酥,白萨其马卖得甚好,毋望心里记下了,看来这几样是要多做些的。

正忙着,章程从外头进来了,见了毋望道,“生意这样好,钱是赚着了,想来晚上要受累了,明日的货也得备足的。”

毋望生着闷气,只顾手上干活也不理他,章程瞧她那个模样猜着了几分,赔笑道,“我才从庄子上收租回来,没赶得及你开门,真是对不住,你莫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我明日领你去庙会上玩可好?算是给你赔罪罢。”

毋望嘟囔道,“我都多大了还整日玩啊玩的,如今店里忙的这样,如何丢得开手。”

章程笑道,“你只说想不想去吧,若想去,我自然有法子叫人替你,走个一日半日也不碍的。”

那毋望究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哪里有不爱玩的,心里计较了半晌,终抿嘴笑着答应了。又道,“你如今到那家也好几日了,可还好吗?”

章程眼里闪过一丝无奈,闷声道,“我那表婶子待我倒甚好,亲的一样,只下面的人不服管,才去那会儿,总在背地里编排我。”

毋望听了心里也很难过,只得劝慰道,“他们眼红罢了,那些难听的话何苦放在心上。”

章程涩涩道,“还有更可气的,太太娘家姐姐丈夫没了,家里又没落了,前两日拖着女儿也搬了来,整日嘀嘀咕咕说姐夫挣下了家产与他人做嫁衣裳,我倒像她家的奴才,今日要星星,明日又要月亮,弄得我不胜其烦。”

毋望反感道,“怎的这样,你表婶子也算主母太太,这些都不管吗?”

章程摇头道,“年轻时便是个现成奶奶,何尝管过这个!”

毋望恨道,“你既做了他家的继子,族谱上也定然有了名字的,那你便是正经主子,多早晚轮到外人来指指点点!你要拿出主子的样子来,姨母不顾及你的脸面你就该回太太,请她做主,依着我的性子,便直接将她们的东西扔出去,请她们自回家去。赖在别人家算怎么回事!”

章程呵呵笑起来,一面道,“我还不知你竟有这样的手段,日后定是个不吃亏的。”

毋望面上窘得很,低下头嗔道,“你浑说什么,我是替你打抱不平罢了。”

章程敛了笑容,避开店里的客人,低声对毋望道,“我过两日就回了太太,叫她请了媒人来提亲,只是我如今身份尴尬,若你跟了我,怕是会连累你一同受苦……这事我想了好几夜,一直没同你说是怕委屈了你,可若是不说,我自己又不甘心……春姐儿,你可愿意?”

毋望涨红了脸,几乎透不过气来,心里狂喜着,脑子也晕晕的,一时不知如何答覆他,应了怕他笑话,不应又怕下回不作数,柔肠百结,没了主意。

章程是个黄鱼脑袋,看她不置可否,急得什么似的,结巴道,“莫……莫非你不愿意吗?我对你的心你是知道的。”

毋望急道,“你容我同叔叔婶子商量商量再回你。”

章程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欢喜得直点头,两厢里相视而笑,含情脉脉。

先前在帐台旁与刘宏闲谈的裴臻歪头摇着扇子,心里冷冷一哼道:好个郎情妾义!当我是死人不成!且看你们明日如何游庙会!

〇一五 世事皆人情

章程才转头,恰巧看见一位俊俏的公子正对他笑,不由怔愣一下,思量半晌未想起他是谁来,只得仓促抱了抱拳,低头问毋望道,“那位公子是何人?好似在哪里见过的。”

毋望面色一僵,心里突突地跳,没计奈何只得道,“你在田头上见过他,他是裴公子。”

章程微微讶异,暗道怎的是他!上回匆匆一面,并未看得太真切,只觉坐在马上飞扬跋扈,如今那裴公子缓缓走来,神情很是恬淡,看着是个无害的人,於是善良的庄稼汉子章程一眼有了主意,防虽说还是该防着,心里倒也不似从前那样深恶痛绝了。

事实证明,裴大公子也确是个会做表面文章的人,他见了章程并未像见着仇人似的打算手刃,面上一贯的温文尔雅,举止言行也谦恭得体。

“阁下是纪公子罢?久仰久仰!”浅浅一揖道,“我与贵庄以前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和令尊也算旧识了,如今令尊过世,庄上的事务必定由公子掌管了吧,日后还要请公子多多关照呢。”

原来章程过继之后就叫纪程了,毋望哀叹一番,纪程真是没有章程叫着顺口啊。

章程见他这样客气,忙还礼道,“我才接管生意,很多规矩都不甚懂,久闻裴公子善於经营,还要向公子讨教一二。”

裴臻道,“不敢不敢。”面上笑得和煦,心里极不屑,毛头小子不在乡下种地,跑到这里来搅和,既是自寻死路,那也不用客气了。又转身对毋望道,“我险些忘了,这次我去北平谈生意,特地去燕军中找了昔日的旧识,多番打听,总算找到了你那弟弟。”

毋望又惊又喜,一时忘情抓着他的衣袖急问道,“你见着沛哥了吗?他可好?”

裴臻任她拉着,不慌不忙道,“他现跟着纪校尉学拳脚功夫,未时以后有先生专门教他与另两个孩子学用兵与计谋,因他为人机灵,很得上司的喜欢,还带到燕王跟前去过,燕王殿下也极赏识他,想来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还有呢?”毋望急道,“他可曾瘦了?”

裴臻道,“听纪校尉说,他还长了四五斤肉呢,你放心吧,我一切都打点好了,担保他在那里吃不了亏。”

毋望嗫嚅道,“这回又麻烦公子了,本来便有事在身,还要抽出时间来替我们寻访亲人,我告诉了叔叔婶子,他们也定然感激公子。”

裴臻温声道,“既到了北平,顺道去看一下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知道你们苦无他的消息,心内定是很挂念,裴某力所能及的事,便替你办了,也好叫你安下心来做买卖。”

一旁的章程心里有些酸涩,从前他只是个种田耕地的穷小子,与那些有钱人并无往来,也未曾听说过裴臻的名号,只当他是个一心眠花宿柳,手上又稍有几个铜子儿的土财主,可如今进了生意场,方知他竟是那样的人物,单他那家“得风楼”就已名满天下,更别提药铺钱庄了,各省各县均有分号,生意几乎做进应天府去。撇开这些不提,人品身家也是清清白白的,从不踏足风月场,也绝无失体面的行为,这样的人,若真同他争春君,要赢怕是极不易的,自己也只有凭着春君的偏爱和这些年的情义,方有五分的胜算罢了。

章程的惆怅一点不落全进了裴臻眼里,裴臻心中欢愉,脸上笑得更是高深,又对毋望说道,“我今早来得匆忙,沛哥儿的家书未曾带上,回头我使了人送来。”

毋望点头,眼里的泪盈盈欲滴,抽泣道,“他好便是最大的喜讯了。”

裴臻瞧她要哭,疼惜道,“你过后头去抆把脸吧,叫你叔叔婶子见了,还当我欺负你呢,这里的活我来做,你去吧。”说着接过她手里的点心,有模有样的捆扎起来。

毋望撂了手,转身回后院,章程又不得跟去,也不会包茶食,站在边上甚是无趣。

“你瞧我的手艺可还使得?”裴臻笑着叫章程看他包得歪瓜裂枣的点心,那等着取货的妇人自然认得裴臻,接过他递来的纸包,欢天喜地的去了。

章程也是个较真的性子,皱着眉道,“我适才看见一个角没包严实,点心屑子漏出来了。不过头回包,能这样已是不错了,若换了我怕更不中用呢。”

裴臻面上笑着,心里暗道,这傻小子也不算太傻,还知道打个巴掌再赏颗甜枣儿。顿了顿又道,“你们庄子上换了管事吗?如今管事不通得很,几家米面铺子的掌柜皆有怨言,怕是秋后要从别家拿粮了。”

章程懊丧道,“我也没法子,新来的管事和太太娘家沾着亲,换也换不得。”

裴臻转眼瞧他,那章程长了一张斯文老实的脸,眉尾微有些耷拉,想来性子也极温吞的,这样的人过继过去,又没些手段,岂不被人排挤死!想着,心下便有些可怜他,随口道,“我同那几个掌柜也算熟悉,待下回见了面同他们提一提,货还从你这里拿,买办事宜俱绕过那个管事,直接同你商量便是,这样你握了实权,再不会叫他们拿捏了。”

章程听了惊喜莫名,忙不迭作揖谢他,裴臻心道,一不小心又做了个好人,我裴某人何时成了大善人了!我对你们的恩德先欠着吧,到时一并还来也就是了。

正想再寒暄几句,突听得外头一阵锣鼓喧天,原以为谁家娶亲做寿,等了片刻,那仪仗倒好像停在门外不走了,张氏与毋望忙出门看,只见十几个穿着体面的男人走了进来,直走到裴臻面前,一个个拱手道,“臻大爷开业之喜,怎不知会我们大家伙,咱们也好来讨个彩头,怎么好一人闷声不吭的,要不是张老板的太太回娘家路过门前,咱们还蒙在鼓里,失了礼数呢。”

裴臻措手不及,忙迎了出来,连连作揖解释道,“各位老板误会了,梨雪斋的东家并非裴臻,是那位刘宏刘老板,裴臻今日是来帮忙而已,过会子便要走的。”

刘宏也站起来行礼,道,“各位老板驾临,小店蓬荜生辉。”

一干人等摸不着头脑,问裴臻道,“这位刘老板莫不是臻大爷的贵戚?”

裴臻但笑不语,这时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人,原是刘宏往日的东家,见了刘宏羞愧道,“刘先生,原来你与裴老板有渊源,都怪我那时不察,若早知道,定然要将帐房的空缺留给你的。”

刘宏谦道,“不怪老板,我这腿原没料到能治好,若拖个一年半载的,岂不耽误了老板的生意。”

毋望惊出了一身冷汗,生怕叔叔说出腿是裴臻治的,被有心之人听去了害了裴臻,便急急张罗了茶水请他们坐下。裴臻见她那样,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唇角一勾,面上不由多了几分柔情。

那帮人何等的精明乖觉,只消划上一眼,便知其中端倪,复又细细打量毋望,只见她这许多人面前毫无拘谨,形容端庄大方,生得又一副绝美的相貌,当下纷纷会意,笑道,“是不是臻大爷开的都一样,日后我们尽心拂照也就是了。”

毋望又惊出一脑门子汗来,再看叔婶,他们脸上也尴尬不已,章程更是面如菜色。

裴臻也知这些财阀的心思,也不辩解,如今恨不得叫全城的人都知道这女孩儿是他的人,哪里还想撇清什么,否则以她这等姿容,不消到明日,门槛必定被提亲的媒婆踩平,那样还得了吗!旋即笑道,“既这么着,裴臻便先谢过了。今日也劳各位跑了一趟,我这就传话下去,到我的得风楼摆上三五桌,一来与各位叙旧,二来嘛,也有些私事与几位老板商议。”

众人乱哄哄笑道,“那今日便不醉不归了。”

裴臻拱了手道,“各位先行一步,裴某稍后便到。”

打发了那群人,大伙才算松了口气,裴臻吩咐小厮着人抬轿子来,一面道,“刘先生也去罢,众人既是为了梨雪斋而来,主家不去未免失礼。”

刘宏面露难色,冲疑道,“又要叫公子破费,这怎么使得!”

裴臻不经意看了毋望一眼,低声道,“我说使得便使得。”看章程傻愣着,拍拍他的肩膀道,“纪公子也一同前往吧,趁这当口,正好将你的事提上一提。”

章程自是喜不自胜,口中直道,“多谢裴公子,待事成之后,定要到公子府上专程拜谢。”

裴臻颔了首,又对张氏说道,“你们女眷不便同往,我叫人送些饭菜过来,也省得再生火。”

张氏忙道,“不必麻烦了,你们爷们儿自去谈事,我们娘俩守着饼铺子岂会饿着!”

裴臻道,“糕饼怎好作饱,你不必推辞,我差人送来就是了。”又轻声在毋望耳旁问道,“春君可要喝汤吗?”

毋望颤了颤,生生忍住脸红。心下恼道,这斯文败类,当着一屋子的人同她咬耳朵,岂不叫人误会她与他有什么!忙看向章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面上看不出喜怒来。

裴臻微一笑,也不管那几人脸色千变万化,潇洒转身,拉了章程,叫小厮将刘宏扶上了轿,撑起他那把油纸伞,翩翩然往得风楼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