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融融,裴衡不动声色打量沈鸾和裴晏,忽然轻声,意有所指“坏了便坏了,叫人重新送新的便是,卿卿不必为不相干的生气。”
裴衡故意放慢语速,视线似有若无自裴晏脸上掠过。
好叫他知道,那“不相干”说的不是纸鸢,而是裴晏。
沈鸾目光从裴晏身上收回,落在纸鸢上,颇为惋惜遗憾“我刚刚才放了一小会”
“这有何难,来年我再送卿卿一个便是。”裴衡温声宽慰。
裴仪眼波流转,笑盈盈插嘴“皇兄好偏心,背地里偷偷送沈鸾就算了。怎的我人站在这里,你也不给我做一个”
裴衡弯眼“我做得不够好,只卿卿不嫌弃我罢了。”
裴衡言语不自觉透露出的亲昵,叫裴晏再次沉下脸。
沈鸾撇撇嘴“阿衡哥哥做的,我怎么可能会嫌弃”
裴晏眉宇渐冷,忽然轻笑“皇兄喜好还真是别致,臣弟还当纸鸢这种皇兄定当不会喜欢。”
明晃晃的嘲讽。
姚绫和裴仪皆是满脸的愕然,目瞪口呆。
自裴衡双脚受伤后,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伤心过往。
沈鸾气恼,眼珠子瞪圆“裴晏”
裴衡轻拍拍沈鸾手背,他重新弯唇,笑看裴晏“爱屋及乌,卿卿喜欢的,我自然也喜欢。”
手中的青玉扳指转动,无人瞧见裴衡广袖下紧绷暴起的青筋。
裴晏拱手还礼,言辞恳切,好似刚刚只是自己的无心之言“臣弟言语冒失,望皇兄恕罪。只是想着纸鸢一物,臣弟倒也擅长,若皇兄不介意”
裴晏言语真情垦切,好像真是为了裴衡着想,想帮衬他一二。适才那话,也非嘲讽裴衡,只是无心之失。
四下人来人往,人头攒动,早有人投来探究视线。
又恐目光过于明目张胆,只敢偷偷抬眼瞧。
笑语连声中,裴衡倏地一笑。
“这是我和卿卿的事。”
他眉眼温润,笑得温和,“就不劳五弟费心了。”
水榭亭台,金漆木竹帘半卷,光影交错,侍女捧着大漆食盒,衣裙翩跹,自案几上摆满茶盘茶钟。
姚绫寻了由头,早早离去。
裴仪端坐在绣墩上,对着美味佳肴,却是味同嚼蜡,坐立不安。
亏她想着抛开纸鸢一事,能叫裴衡和裴晏暂时忘却不快。
幸而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忽然见来福匆匆来报,说是皇后娘娘寻裴衡进宫,说是有要事商谈。
裴仪借机说自己乏了,也跟着回宫。
裴衡侧身,望向沈鸾“卿卿可要一起回去”
天色渐晚,乌金西坠。
迟疑片刻,沈鸾终摇摇头“皇后娘娘既是有事,阿衡哥哥还是快些回去,别因为我耽误正事。”
裴衡看了她身后的裴晏一眼,不强求,道了声好。
朱轮华盖香车渐行渐远,直至渐渐消失在视野。
茯苓搀扶着沈鸾“郡主,我们也回府罢,夫人定是在家等急了。”
茯苓虽不如绿萼细心,然也知沈鸾和裴晏关系不睦,若是叫这两人待一处,不知得生出多少事端。
茯苓好说歹说,终将沈鸾劝回车舆。
沈鸾款步提裙,踏上脚凳,车帘掀开,最先入目的,却是那叫裴晏故意弄坏的纸鸢。
而如今,那纸鸢叫人泼满了墨水。墨迹斑驳,点点滴滴。
茯苓愣在原地,震惊不已“这怎么会”
那纸鸢是她拿上车的,只是破了一个小洞,找人修补一二便可,然如今却是神仙也救不回。
气急攻心,沈鸾猛地转身,甩开茯苓,只叫人原地等着,不许跟来。
一路疾步,穿花抚树,终在水榭中找到那抹熟悉的影子。
金漆木竹帘挡住半轮红日,裴晏悠然自得,像是早就料到沈鸾的到来。
茶盘上奉的,还是她平日喜欢的碧螺春。
“上回是珠钗,这回是纸鸢。”
金漆木竹帘狠狠甩开,沈鸾怒目而视,气势汹汹,“裴晏,你究竟想做什么”
裴晏慢悠悠转动腕间的迦南木珠“看着不顺眼。”
他轻描淡写,眉眼缀着笑意,“若是刚刚你上了他的车舆”
沈鸾冷笑“怎么,五皇子还想砸了太子殿下的车舆不成”
裴晏漫不经心抬起眼皮,声音淡淡“卿卿可以试试。”
他忽的起身,颀长身影如高山,笼罩在沈鸾头顶“卿卿不是不信我会喜欢你吗,那你大可看看”
沈鸾往后退开两三步“你喜欢我”
夕阳西下,潋滟水波泛着淡淡金光,犹如上好的彩云锦绸缎。
裴晏目光一瞬不瞬,直视沈鸾的眼睛。良久,方开口“是,我喜欢你。”
攥着的双拳终于松开,裴晏缓声“不是因为你身后的沈家,也不是因为你是长安郡主,我只是单纯喜欢你。其实前世”
沈鸾驻足,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前世你就喜欢我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回忆往昔,“总该不会是我坠楼后罢”
裴晏瞳孔紧缩,少顷,方喃喃垂首“是。”
他眼眸低垂,松开的双拳又再次攥紧,指骨作响,指甲牢牢掐入手心,留下清晰的红痕。
他确实是在沈鸾坠楼后才知晓自己心意的,在那之前,他总以为沈鸾不过是他棋盘上一枚不起眼的棋子。
那时的裴晏,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不懂什么是爱,他总以为
“若早知坠楼能换来你的喜欢”
倏然,耳边落下沈鸾低低一声笑,她抬头望人,“我何苦费那么多的心思讨你的欢心,早早从望月楼跳下”
“沈鸾”
目眦欲裂,裴晏双眼泛红。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望月楼于他是经久不散的一场噩梦。
沈鸾恨他,连梦里也不想叫他撞见。
裴晏却思念如狂。
久而久之,裴晏渐渐出现幻觉。
有时会看见沈鸾一身嫁衣,笑盈盈站在望月楼上,她朝裴晏伸出手,一遍一遍唤他阿珩。
她说“阿珩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她说“阿珩,你什么时候来掀我的红盖头”
她说“阿珩,我等不及啦。”
裴晏疯了似的冲上前,然冷风中,却连沈鸾半点衣角也抓不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沈鸾自高楼直挺挺坠下,尸骨无存,只剩猩红的一地。
而如今,“坠楼”二字,却轻飘飘叫沈鸾道了出来。
他紧攥沈鸾手腕,指尖颤抖,深怕噩梦重现。
春光满地,沈鸾弯唇,一字一字道。
“可是裴晏,你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