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伏跪在地,个个瑟瑟发抖,那宫女自知性命不保,然没想到裴晏如此心狠手辣,两眼一翻,直挺挺晕了过去。
李贵垂首跪在地上,只听头顶传来裴晏幽幽一声“李贵,杖责二十,下去领罚,今夜不用伺候了。”
那女子能如此巧妙出现在梅林,定少不得有人暗中相助。
李贵伏首,不敢为自己喊冤,只低着头“奴才谢皇上恩典。”
不过杖责二十,比剥皮挂城墙不知好上多少。然李贵是御前太监总管,皇帝眼前的红人,裴晏都能如此不留情面。
其他宫人见了,更是收了不该有的心思,再不敢做爬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
蓬莱殿的梅花开得正好,然裴晏的身子却江河日下。
梅花凋零的前几天,裴晏刚好在朝堂上发了一通火。皇帝登基三年,后宫却空无一人,形同虚设。
满朝文武跪在地,户部尚书满鬓银白,颤巍巍跪在地“陛下,选秀之事不可耽搁,陛下、陛下”
高高的御案上摆着厚厚的一沓折子,皆是劝说裴晏选秀。
后宫无人,裴晏足下无一个子嗣。虽说新帝性子暴戾无情,然只要腹中有了皇子
众臣伏跪在地,人人心思各异。
金銮殿殿宇巍峨,悄无声息屹立在朝霞中。
晨光微露,檐角下的飞龙映着日光,好似要奔腾而起。
裴晏高坐在龙椅上,随手翻开一本奏折,字字珠玑,字字泣血。他冷眼睥睨着朝下众人,忽觉无趣。
户部尚书跪在地上,他这人本就冥顽不灵,固执己见,在朝中从不结党营私,只唯皇帝一人是从,墨守成规。
今见裴晏如此,户部尚书忽然心生狠意,他抬首“陛下今日若不答应老臣,老臣便撞死在这里。皇家无子嗣,老臣何来的脸面,去见先帝”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直直撞向朱漆圆柱。
众人一哄而上,齐齐手忙脚乱,将户部尚书拽住,好声好气劝说。
“不至于不至于,不就因为一次选秀,何至于此。”
“糊涂啊,这要真的闹出人命,你该当如何”
户部尚书被人搀扶着,一张老脸涨得紫红,气喘吁吁,说不出话。
片刻,方喃喃“陛下,老臣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
龙椅上的裴晏忽的站起,目光环视大殿。头戴冕冠,冕檐上垂着的冕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众臣再不敢莽撞,齐齐跪下行礼。
倏听哗啦一声,龙案上的奏折齐齐被裴晏扫落在地。
裴晏面目森然,阴冷可怖“朕的家事,何时轮到你们插手了”
众臣齐曰“臣不敢。”
“不敢”裴晏低声冷笑,重重甩袖,“户部尚御前失仪,杖责五十,即日起革去官职,流放边疆。”
朝中众臣面面相觑,皆叩首跪地,齐呼“陛下,尚书大人年岁已高,若是行杖刑,恐身子熬不住,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一声比一声高,响彻大殿。
裴晏慢慢抬起头,他手执迦南念珠,极慢极慢扯高唇角“谁再敢求情一句,杖责一百”
“陛下”
满殿哗然。
裴晏再不管其他,甩袖离开。
李贵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前些日子他擅作主张,私自放了那女子进园。挨了板子后,李贵再不敢多管闲事。
他终于明白,沈鸾在裴晏心中的份量,无人可比。
“陛下。”李贵加快脚步,行至裴晏身侧。
裴晏脸上怒气未消“嗯”
李贵低声回“清露寺那边,有消息了。”
裴仪昨日让人送了祭祀用品上山,用以祭奠故人。
静太妃尚且还在人世,裴仪祭奠的故人是谁,不言而喻。
裴晏眼前一黑,身影趔趄。
李贵赶忙搀住人,惊呼“陛下”
日光正好,朝曦显露。
裴晏直直吐出一口血,晕倒在雪地中。
当年得知沈鸾坠楼时,裴晏也是这般。
寝殿炉袅残烟,徐徐青烟氤氲。
李贵蹑手蹑脚从裴晏榻前退开,行至殿外,朝太医拱手“陛下这身子”
皇帝突发晕厥,实乃大事。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聚在殿外。
“李公公。”太医摇摇头,轻叹一声,“陛下是忧思过重,倘若心病不解,再好的良药,也无济于事。”
李贵瞪目,直直往后跌去两三步。
裴晏这心病乃沈鸾所致,如今沈鸾故去,他上哪找方子解开裴晏的心结。
太医无奈“还是得劳烦李公公,多劝陛下歇息才是。”
年少咳血,可不是长寿征兆。
寝殿灯火通明,烛火足足燃了三天三夜,裴晏方从昏迷中醒来。
积攒的政务容不得他耽搁,只喝了半碗药,裴晏招手,唤李贵将奏折抱来。
李贵垂手,好言相劝“太医说了,陛下这病还是得多歇息才是。”
裴晏不以为意“朕的身子,朕心里有数。无妨,朕多吃半碗药就是了。”
李贵无可奈何,只能照做。好几次想开口,终又咽下了。
裴晏瞥一眼,不耐烦“想说就说,支支吾吾是作甚”
李贵双膝跪地,额头抵着地面“陛下,丞相等人候在殿外,想”
“想为户部尚书求情”
李贵欲言又止,终不敢多言。
裴晏懒懒将奏折丢向一旁,少顷,方低笑出声“朕若是真纳妃,她就真该恼朕了。”
裴晏还记得那年,春光无限好,不知谁家女子朝自己丢了桃花枝。后来不知谁起的谣言,说是裴晏要纳那人为妃。
沈鸾听说,气势汹汹寻上门,少女遍身绫罗,云堆翠髻,气红了双眼。
她喊他阿珩。
她质问他纳妃一事是否属实。
又在裴晏甩袖离开时,急急提裙追了上去。
沈鸾双眼发红,攥着裴晏衣袖,低声和他道歉。
“阿珩,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别纳妃好不好”
彼时乌金西坠,晚霞满天。
少女眼中只有心上人一人的身影。
裴晏轻瞥一眼沈鸾,面无表情将她攥在手中的衣袖抽走。
一言不发,离开了。
回忆戛然而止。
榻上的裴晏奄奄一息,笑容虚弱,似是在自言自语,裴晏低喃,像是在回应多年前,那个春日黄昏,沈鸾的问题。
他说“好。”
好。
他再也不纳妃了。
烛光摇曳,跃动在裴晏眉眼。
他轻轻笑了笑。
满屋静悄悄,无人回应他的话。
裴晏身子抱恙的消息终瞒不住。
其实也无须瞒着,单就裴晏在朝堂上晕倒了三回,以足以证明他身子的虚弱。
有户部尚书的前车之鉴,文武百官不敢再劝裴晏纳妃充盈后宫,只明里暗里,偷偷暗示了裴晏几回,想将族里的小王爷过继给裴晏,以做储君培养。
冬去春来,满园春色关不住,裴晏着一身石青宝相花纹狐狸里长袄,慢慢在幽径上行着。
身子日渐虚弱,前日偶感风寒,裴晏连咳了一整夜。
李贵进殿伺候,无意间瞥见痰盂,惊得眼睛都圆了。
虽竭力忍着,然通红的眼角仍是毫不留情将他出卖。
裴晏又咳血了。
自那次金銮殿前晕倒,裴晏已不止一回发觉喉咙腥甜,即使李贵隐忍不说,他也猜得到。
冬雪消融,湖面上的冰隐隐有裂开迹象。然时处倒春寒,气候总归是冷的。
李贵小心翼翼搀扶着裴晏,寸步不离。怕他一人在殿中闷坏,又怕他在湖边受凉。
斟酌片刻,终道“陛下,这儿风大,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无妨。”裴晏摆摆手,只一句,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李贵忍着眼中泪水。
裴晏“摆驾蓬莱殿。”他转首,视线悠悠在那柳垂金丝上掠过,“朕想再多看两眼。”
再不看看,他怕以后连触景生情的机会也无。
李贵彻底红了眼眶“陛下洪福齐天,定然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裴晏轻喃一声,不再留恋,摆驾去了蓬莱殿。
殿中一如往日,金碧辉煌,珠宝生辉。
蓬莱殿日日有人洒扫,亦如沈鸾还在一般。
园中百花齐放,廊檐下的铁马在空中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声响。
回廊九曲八弯,竹影参差,映照在回廊上。
茫茫日光中,裴晏眼前恍惚,视线直直落向前方某处。
他呢喃“卿卿。”
沈鸾好似就站在回廊尽头,少女一身杨妃色盘金彩绣袄子,亦如初见那般,高高仰着头。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卿卿。”
裴晏又低声一句,循着风,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他伸出手。
可惜只抓住一阵风。
裴晏皱眉,转而四下张望,视线最后定在沈鸾的寝殿。
菱花槅扇门推开,落入一整片暖阳。
裴晏跌跌撞撞往前奔去,沈鸾这回却坐在榻上,她一身红色嫁衣,少女眉目传情,偷偷掀开红盖头的一角。
媚眼如波,不过如此。
“阿珩,嫁衣我绣好了,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沈鸾向来不擅女红,丝帕都不会织。然为了这嫁衣,终拾起一针一线,挑灯夜战,终将这嫁衣织成。
“我、朕”
眼皮渐重,裴晏想说话,却发现什么也道不出。喉咙一片腥甜,他终忍不住,直直往前跌去。
可惜他只抓住了嫁衣的一角。
耳边嗡鸣,此起彼伏的,是李贵等人的尖叫。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后了。
窗外虫鸣鸟叫,日光透过月洞窗,懒懒落了一地。
这是蓬莱殿。
窗下的妆台和沈鸾离去时一样,铜镜立着,好似随时等候主人回来对镜描眉画妆。
裴晏扶着榻坐起,忽的发现自己手上还握着一物,是沈鸾未来得及穿上的嫁衣。
他勾唇,蓦地又连着咳好几声。
李贵端着漆木茶盘,匆匆进殿“陛下”
裴晏摆手,习以为常从李贵手中接过温水,拿水漱了口,又喝了半碗药,终觉好些。
李贵垂手侍立在一边“陛下,奴才去唤太医”
“不必了。”裴晏双目微闭,“朕想再睡会。”
李贵红着眼“陛下。”
手中的嫁衣仍在,蓬莱殿一直留着沈鸾当初在的样子,故而熏香也点的一样。
香气氤氲,裴晏闻着熟悉的气息,终缓缓睁开眼“李贵,你说奈何桥上,朕能遇见她吗”
李贵一惊,急呼“陛下”
裴晏笑笑,眼中忽的有泪光闪现“她那么恨朕,连梦都不想入,应当、应当也不会想见朕的。”
声音渐弱,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隐绰光影中,裴晏好似看见李贵跌跌撞撞往外奔去,口中惊叫连连。
“来人,快来人陛下,陛下他”
心跳声渐止,裴晏合上眼,再听不见其他。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沈鸾站在自己榻前,一脸惊恐望着自己。
裴晏弯唇。
果然又是自己的幻觉。
“殿下殿下”
头晕目眩。
甫一睁眼,裴晏忽觉身子发软,耳边是李贵熟悉的声音。
然这声音好似年轻许多。
裴晏揉着眉心,尚未看清来人,先道“朕无事,别”
入目是李贵瞪圆的双目。
裴晏皱眉,上下打量着脚踏上的人“李贵,你怎么”
“殿、殿下”
殿下。
裴晏怔忪,记不清自己已多久没听见这个称呼。
他心口骤停,忽觉眼前的一切都透露着不对劲。
这里不是蓬莱殿,也不是乾清宫。
而是明蕊殿。
李贵尚且不知自家主子发生何事,只当裴晏是病糊涂了。
深怕裴晏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李贵急急半跪在地“主子,隔墙有耳。虽说你已昏迷两月有余”
“朕、我昏迷两月有余”
裴晏忽的沉了声,高坐龙椅许久,裴晏带来的压制不容小觑。
李贵不自觉挺直腰杆,低声应了声“是。”
他将秋狝一事告知。
时间有限,只提了笼统大概。
“秋狝”
裴晏倏地一惊,“现在是什么时候”
“未时一刻。”
“何年何月”
李贵低声道了一句。
裴晏面露怔忪,容不得他多加思考,匆忙掀被起身“备水我要沐浴”
李贵大惊“主子,您昏迷这般久,若是此刻沐浴,恐怕”
裴晏拂袖“无碍。”
他环顾四周,迫不及待唤李贵重拿了新衣衫出来。
沐浴熏香,重束衣冠。
窗外白雪皑皑,裴晏端坐在窗下,遥望院外两株开得正欢的红梅。
他轻笑一声。
上天待他不薄,竟让他重生在和沈鸾初见这天。
若无意外,再过半刻钟,沈鸾便会来明蕊殿踏雪折梅。
“卿卿。”
裴晏推开窗,任由风雪吹落案几上的宣纸,轻声呓语,笑意落在眉眼。
这一世,他再不会放人走了。,